想起自己醒来后无意间听到的下人牢骚,乌行止只是自嘲地笑了一下。 只这一笑,清瘦脱了形的苍白面容上依稀还能瞥见几分当初迷醉无数画舫歌姬的风流俊美。 他撑着膝盖起身,身形还有些摇晃,但在子桑妙仪出手相扶之前,他又自己攥住了床框,手背击打木板,顿时青紫一块,可他却咬牙硬挺,即使红了眼圈,亦是一声没吭。 若是有熟识乌行止的乌家长老在此,见他这幅倔强模样定会讶然出声——形销骨立的苍白青年,几乎与曾经那个嬉笑怒骂、鲜明活泼的少年郎判若两人了。 “劳烦子桑陂主为我施针。”乌行止拱手朝子桑妙仪深深一拜,“我今晚便要启程,不能拖着这样一幅残躯前往虎狼之地。” 子桑妙仪有些迟疑:“非我不愿,只是以针灸强行冲关,虽可一时打通关窍,可仅是暂时屏蔽周身痛楚,十二时辰之后经脉内淤堵的旧伤毒血会成倍反噬。这是饮鸩止渴之法,连先前乌岭主也不敢冒然在你身上施用。” 乌行止一双桃花眼弯了弯:“无妨,仅有十二时辰也足够了。” 十二个时辰,足够让他指证苍家的祸心,足够替亲人报仇雪恨,足够为妹妹支撑起一片天地…… 足够让他不当一辈子的废物。 * 乌行止乘上轿辇前,看见了站在门外,不安张望的甜儿,她抱着一件狐毛大氅,一头珠钗玉环,在纯黑金纹的乌家修士中尤为突出。 见等待的人朝自己走过来,甜儿紧张地咬紧下唇,贝齿沾上了一点嫣红的口脂,她今日来为乌行止送行,特地早起了两个时辰,精心化了整套妆容。 “公子此去千万小心。”甜儿轻手轻脚地将狐皮大氅披在他的肩上,小声同他说了自己听来的消息:“据说酆都那魔头闯入了见孤峰,带走玄姑娘时被苍峰主撞见,两人相斗,见孤峰半个主峰都被削掉了。” 甜儿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她是当真担心公子大病初愈的孱弱身体,闯入刀剑不眨眼的见孤峰,万一又磕着碰着可怎么办。 乌行止桃花眼弯弯,伸出手指轻轻抚了女子小巧精致的下巴:“你家公子是什么人,福大命大,定然不会有事的。” “何况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个子高的人顶着呢。” 他此次前去见孤峰也不是冒然为之。临出发前,他已经飞鸽传信于各大宗门,将他先前翻阅苍家家谱时发现的隐秘告知了众人。 因着与苍家的姻亲关系,乌行止对自己这对姨父母合离的当中内情更为了解,他又素爱打听八卦,与三教九流都有来往,曾经听闻桃花三十六陂中有上古传人神血的传说,当初才起了疑心,只身前往桃花三十六陂查探。 没想到就因为这般无心之举,反而引来了杀身之祸。 一开始,乌行止还以为当初在半道上截杀他的是苍知白,然而交了几回手,便发觉不对,那人使用飞雪剑时功法生疏,出招之间反而更像另一人的刚正平直。 十八年前,他喜爱玄负雪的性子,有事没事总爱往见孤峰跑,也常常会撞见在山前广场上教导年轻弟子练剑的苍未名。 本着与玄负雪的一切亲近人打好关系的原则,乌行止没少厚着脸皮跟在苍未名身后,吃了他不少冷脸,也以请教切磋的名义挨过定山河不少毒打。 他虽懒惰不求上进,可也并非全然的蠢材,生死危机关头脑内灵光更比平常灵活,即将身首异处时,乌行止骤然认出了眼前被黑雾包裹住脸孔人并非苍知白、而是苍未名。 “现如今,苍以朗杀人取血修炼邪术、苍未名隐瞒不报、夺舍亲师兄、暗害千寻云岭乌家母子的消息应当已经传遍了各大仙门。” 乌行止微微一笑,将狐皮大氅拢得更紧一些,潋滟桃花眼里闪烁出狡黠的光芒:“估计那些个自诩名门正派的老家伙们全都坐不住,正火燎屁股地朝见孤峰赶呢。” 众仙门原本对见孤峰的丑闻还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乌行止在信中撒泼打滚,威逼利诱,就差把“谁能把见孤峰拉下来谁就能继任新四大宗门之一,顺带一提之后处置见孤峰的法宝灵药也可以归它所有,如果不来那到时候下一个被苍未名夺舍的倒霉蛋可能就是你哦”的条款写在了信件里。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眼见有利可图、又可能危及自身安全,估计那些宗门里的老古板对待苍家这事就得再三斟酌。 乌行止笑得像只狐狸,又温声安抚一番忧心忡忡的甜儿,由下人搀扶着上了马车,掀开帘子,同马车内端坐着的子桑妙仪打了声招呼。 子桑妙仪依旧要风度不要温度地只穿了一件敞怀粉袍,露出如雪的胳膊大腿肌肤。乌行止彬彬有礼地夸赞了一番子桑陂主的冷艳,只换来对方面无表情地提醒:“待会我给你扎针时,你要是也能笑得这样开心就好了。” 乌行止春风得意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夸下海口时豪气万丈,然而等到子桑妙仪的银针当真落在他身上时,乌行止悲惨的嚎叫就传遍了整座千寻云岭,人人听之侧目。 回想起那痛彻心扉的痛楚,乌行止本就苍白的脸更白了一些,认命似的伸出自己命途多舛的胳膊,扭头不忍再看。 这一扭头,就同趴在坐垫地下的一双亮晶晶眼眸对上了视线。 乌行止:...... 乌明珠:...... 同样顺着视线好奇看过去的子桑妙仪:“......乌姑娘?你怎么躲在这里?” 在外人面前丢了分,乌明珠涨红了脸,恼羞成怒嚷嚷道:“本小姐就是喜欢趴在这,这里比较暖和,不行吗!” “不是说了此去危险,让你待在千寻云岭照顾我娘么,怎么又私自跟着跑出来?”乌行止伸手将她拉出来,动作柔和,语气却染上了几分无奈。 这下乌明珠连耳根子也红透了,还想逞强地扭过头去不看他,手却已经自觉地揪住了他的衣裳,声音讷讷:“谁知道你这废柴会不会半道上又遇到什么歹人,我怕你打不过,才特地跟来看看而已!” 乌行止便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好罢。那就拜托妹妹了,一定要保护我周全啊。” 乌明珠哼哼两声,整理好裙子,施施然坐在车厢最舒服的软垫上,撩起窗帘往外看去。 灵车一日千里,窗外景色飞快后退,流成一团模糊,空中时不时还有遁光划过,应当都是收到了乌行止的信件、急匆匆赶往见孤峰的其他宗门修士。 远处,见孤峰白皑皑的雪山已经肉眼可见,就在乌明珠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冻了一个哆嗦时,雪山之巅骤然扬尘,一道金光暴涨,与滚滚黑煞相撞! 震天撼地的一声巨响,犹如天塌地陷,突兀耸立的山峰从中拦腰截断,轰然坠地。 与此同时,剑风扬起,漫天雪花之中,漆黑如鸦羽的袍角落下,露出眉目深刻、阴桀肆意的一张英俊面孔。 年轻的魔头手中握剑,另一手将嫁衣丹晖的少女藏在身后,迎面正对上呼啸而来的剑气。 第096章 雪山之巅 见孤峰山门前, 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不时有各色衣袍修士高声呵斥, 争执推搡不停。 “我等接到传信,言说苍以朗杀人取血、修炼邪术, 此话当真?” 负责阻拦的见孤峰小弟子满额头是汗, 唯唯诺诺不敢多言:“这、这得等我们禀报峰主之后再——” “别问苍知白了!他自己身上都不干净呢!”有身穿白金道袍的白鹭洲长老嗤之以鼻, “说起来他到底是不是苍知白都尚存争议!密信里不是说他是苍未名夺舍而来的?” “夺舍之事太过荒诞无稽,大半并不可信。”另一人摸着胡须,半真半假地反驳, 随即却又话锋一转,正色催促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若你们峰主想要洗脱罪名,为何不亲自现身, 向天下人交代清楚?如今却如乌龟缩头藏尾, 将我等晾在这里又是怎么回事?” “哼,怕不是心虚理亏, 自行躲起来了罢!” 山门口的见孤峰弟子额上的汗更密了:“并、并非有意怠慢诸位, 实在是门内突发意外, 酆都凛迟闯入, 峰主正在主峰之上诛魔, 无暇分身他顾,还请诸位稍安勿躁,待峰主处理完此事之后定会与各位细说分明。” “既然魔头作乱, 那更该开放上门,让我等入内同护正道、共除邪祟才是!快把山门打开, 放我们进去!” 乌明珠跳下车,便看见一位白发白须的凛家长老一副不肯善罢甘休模样。她轻哼一声,心想苍知白、哦不苍未名这回可是把白鹭洲给得罪狠了。 虽然先前白鹭洲一事她未曾参与,但消息不胫而走,她也知晓了凛思遥被逼自刎、凛迟身世成疑,顺带还听闻了苍未名在其中起到的诸多“功劳”。 白鹭洲那一帮人本就心高气高,这十八年来隐约被见孤峰踩在脚下、丢了仙盟联军盟主之位就已然不悦,苍未名性格冷傲又并非长袖善舞之人,与白鹭洲一伙人关系不佳,双方早有嫌隙,如今白鹭洲得了对方的把柄在手,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甘愿来当这一只出头鸟,痛打落水狗。 斜里伸出一只伶仃手腕,是乌行止递给她素帕,笑意温和:“还哭鼻子么?” 在来见孤峰的路上,她已经听完了乌行止的猜测,得知自己的亲兄长可能早就死在了不知晓的时空,乌明珠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幸而还有乌行止在她身边耐心安慰,湿透了五双帕子之后,她终于收拾好了情绪,站在见孤峰山门之外,仰头望着漫天的飞雪。 “都说了不用了!”乌明珠吸了吸鼻子,将发酸的感觉咽回去,恶声恶气,“又不是小孩子,谁会一直哭啊!” 乌行止捏了捏她的鼻子,笑呵呵:“是吗?那方才是谁扯着我的袖子不肯松手?喏你看,眼泪鼻涕都还黏在上面呢!” “乌!行!止!” 乌行止任由她捶打自己的胳膊,装模做样地咳嗽两声,眼里藏不住的关心与满足:“怎么不叫哥哥了?也不心疼我了?” 另一边,围观了这对兄妹腻歪全过程的子桑妙仪冷眼旁观,从自带的水囊里倒出一口热茶饮了,心无波澜地抬腿走向山门前。 “你是谁?停下,未经峰主允许不得擅闯——啊!” 看守山门的小弟子被子桑妙仪不耐烦地推开,又一个定身咒固在原地,她也不管骤然安静的众人,直接抬腿进了山门。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92 首页 上一页 85 86 87 88 89 9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