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镇定的,也善于隐藏,只是他们太熟悉,一个眼神的变化也能叫她感觉到他的意图。 念兮没有拆穿。 因为裴俭与从前不太一样,她同样感觉得到,他的慌张不安,以及炽热躁动。 他深爱于她。 这样的认知源于某日晨醒时,她无意中发现他正在凝视她。不知道看了多久,傻呆呆的模样。 “怎么不睡了?”她问道,嗓音中还有初醒时的慵懒。 裴俭的脸上近乎带着一种被人抓包的羞赧,他别开头,含糊应了声,掀开被子起床。 念兮昨晚累得很了,清醒片刻又倒头睡了过去。等她再次醒来,是被额头冷冰冰的触感冻醒。 裴俭在偷偷亲吻她的额头。他才从船舱外进来,一张脸早被寒风吹得没了温度。 念兮激灵一下,猛地将眼睛睁开。 裴俭还维持着弯腰低头的动作,四目相对,他自己先吓了一跳。 “我,我去侧间,你继续睡……”他慌忙说完,怕激起念兮的起床气,十分有求生欲的走了。 念兮彻底醒了过来。 原本是要生气的,可不知为何,心里头又满又暖,气也气不起来。 又想起晨起他偷看她的事,念兮猜这回裴俭大约也不是故意将她弄醒。 只是爱会满溢,溢出许多莫名其妙的举动,比如此刻床帐内念兮羞红的脸。 鼻息间仿佛还有他清冽的气息。 她见过他稚嫩的十几岁,也见过他意气风发的三十岁。 十几年的感情,一种羁绊。 纠缠生长。 谁也离不开谁。 到最后,爱会同步。 念兮并没有等几日,就看到先前裴大人神神秘秘做的事—— 是一封放在她妆奁里的信。 熟悉的字迹,苍劲有力。 念兮先不着急看信,回头望了裴俭一眼。 裴大人很矜持,佯装在忙,仿佛不知道念兮正在看他。 船舱内室就这么大,他没道理察觉不到她的目光。 念兮轻笑,裴大人又害羞了。 取出信笺,细细品鉴一番。 裴大人的字是赏心悦目的,看得出来很用心,很认真,情感好丰沛,情诗很酸。 酸掉牙的那种酸。 结尾处,他说: 我永远爱你,生生世世。 太直白,太露骨。 一点也没有含蓄的美意。 念兮边看边脚趾抠地。 她发誓,这封信,她一定要锁在她妆奁盒子的最底层,谁都不准看到! 其实念兮能挑出一堆毛病。 可当裴俭凑近,问她“喜欢吗”时,她很配合的点头,“喜欢。” 裴俭从妆台上拿起木梳,替她梳着发,一边道,“前一阵你生辰太过忙碌,没有替你好好庆祝,等咱们回去,我再补偿你。” 念兮生辰那日,李氏恰好病情好转,不用再与其他人隔开,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碗长寿面,念兮已经好满足。 “每一日都值得纪念,”裴俭俯身,从镜中看着她的眼睛,“你不许说不用。” 裴大人如此贴心,她在心里默默原谅了他梳头时扯痛她的头发。 念兮笑着应好。 裴俭看着她将信收进信封,又有些不确定问道,“你当真喜欢我写的信?” 他斟酌了好些天,才做好心理建设写下那些话。 怎么说呢? 裴大人顶着一张写严肃文学的脸,若非字迹,念兮实在难以将信里的那些“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的俗话,与他联系在一处。 可能是男人的另一面? 念兮违心应是。 她总觉得裴俭性子太沉闷,或许是太压抑才会有如此大的反差。 她不该打击他。 “很喜欢。” 裴俭也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他偷看了不少念兮带出来话本,里面的男主人公什么话俗说什么,女主角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裴俭思索良久,尽管他还写了另一版文绉绉的信,但最终被他否决。 一切以念兮的喜好为主。 果然,念兮是喜欢的。 裴俭决定,往后要多写一写,这些话他是万万说不出口的,写出来大概会没那么羞耻? 于是在不久远的将来,念兮收到一封又一封来自自家夫君的骚话情书。 她不得已给装信的妆奁多上了好几道锁,生怕被人瞧见。 念兮已经想好,等她死时,这个妆奁一定要跟着棺椁下葬,裴大人的一世英名,只能靠她来守护了。 …… 冬日天寒,船上无事,念兮便有些贪睡。 李氏是最疼她的,总觉得是在金陵时太过操劳,便由着她去睡。 裴俭呢,心虚自己夜里劳累了她,更不敢打搅。 于是念兮便这么一路睡回了京城。 睡得多,饮食便不大规律。 李氏要养生,需按时用膳。 裴俭倒无所谓,等着念兮起来后再陪她一起用。 两人正在喝粥,念兮忽然馋起炙兔,一时更觉嘴里的粥没了滋味。 “再多吃些,”裴俭十分配合,“等船到岸,我保证,你回家就能吃到。” 念兮问,“不是咱们去得月楼吗?” 裴俭眉眼不抬,又搛菜给她,“舟车劳顿,你想吃,便叫他来府里做。” 裴相还是很有用的~ 念兮满意了,体贴的也赏了裴俭一筷子菜。 “等明年,我陪你去看赛龙舟,”裴俭忽然道,“你想去金陵还是京城?” 念兮一怔,她不知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这不过是很多年前的一件小事。 裴俭也正抬头看她,一双桃花眼缱绻,神情认真,“陪伴你的事,一件也不能少。” 念兮忽然发现,其实这不是一件小事,她一直记到如今。 这是一件遗憾。 是她努力想要忘记的遗憾。 如今,裴俭将往昔一点一滴拾起,弥补她的,他们的遗憾。 她不用多说什么,只应声道,“都好。” 金陵或是京城,赛龙舟或是其他,什么都好,有情便好。 又喝了两口粥,念兮忽觉得有些不甘心,抬起头威胁,“裴时章,你要再敢爽约,一定会死得很惨!” 裴俭大笑数声,抱拳拱手,“不敢,不敢。” 等到用完膳坐下喝茶时,念兮问道,“我听说京里六疾馆是诚敬夫人一手创建,你可知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裴俭仔细想了想才道,“诚敬夫人过世后,六疾馆无人主持,已大不如前了。” 念兮若有所思。 裴俭问她,“想去?” 念兮摇头又点头,“先时在金陵的临时医馆,我不过是做些简单小事,却也觉得很有意义。我很想要做些什么,而不是整日困在深宅大院,当然,打理内宅也很重要……我想活得再充实一些,六疾馆救助贫苦,不知道我能不能帮得上忙?”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这些的时候,眼睛亮的如碎了星子,整个人都好有活力,裴俭只是静静的听着,看着,便觉得无比美好。 他忍不住侧身吻了她的唇角。 念兮睨了他一眼,推开他的脸,“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有什么好犹豫?”裴俭低声笑,“做便是了。” “万一做不好呢?万一被人瞧笑呢?” 毕竟是在京里。 金陵才有几个人认识她。 裴俭道:“你可是裴相夫人,你怕什么?” 念兮鄙夷,“裴时章,你好没脸皮。” “是吗?” 裴俭装模作样的摩挲下巴,“其实我还能更没脸没皮。” …… 当船行到金陵渡时,恰是一年中最后一日。 温府的人都侯在渡头,连有孕的郑媛也来了。 那时金陵时疫凶险,一家人听说后,日夜都悬着心,如今好容易盼着人回来,自有满腔的离情要诉。 温清珩见母亲和妹妹状态都很好,心里头对裴俭的怨气又少了好些。 这一回多亏有他。 便也硬邦邦的道了谢。 裴俭除了对念兮不同,对其他人仍旧是一副冷淡模样,“应该的。” 冬日寒冷,温清珩要接母亲和妹妹回家。 念兮不由为难。 她与裴俭已然和好,可兄长摆明了揣着明白装糊涂,还要接她归家。 她心里一面舍不得家人,一面更舍不得裴俭。 相府那么大,难道要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过年? 正要与哥哥说道,谁知裴俭上前一步,握着念兮的手,朝温清珩道,“那今年便叨扰了。” 这意思是他也要在温府过年了。 这……可以吗? 温清珩傻眼了。 郑媛比她这傻夫君有眼色的多,立时应好,“那咱们家今年可热闹了。” 坐在马车里,裴俭仍握着念兮的手。 念兮心里当真感动,“谢谢你。” 如此体谅她。 裴俭嗯了一声,又道,“只是你兄长像是不待见我。” 念兮如今正感动着,闻言立时道,“我与嫂嫂说他,他再不敢惹嫂嫂的。” 裴俭满意的笑了。 温府的除夕家宴很丰盛。 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 念兮先前在船上心心念念的炙兔肉也赫然在列。 裴俭替她搛了一大块。 谁知念兮才吃进嘴里,又立时难受地吐了出来。 “太辣了?”裴俭问。 念兮抚了抚胸口,嘴里那股味道却散不去,她又喝下整整一杯水,这才开口道,“味道怪怪的。” 她不好说恶心。 旁人还要吃饭。 裴俭自己吃了一块,似乎也没什么怪味? 他又搛了道鱼脍给她,念兮最爱吃这种薄如蝉翼的鱼脍了。 谁知念兮照样吃不进。 裴俭的眉头蹙了起来,若是在相府,他这会儿已经传医了。 只是在温府,又是大年节的,总要顾忌。 郑媛掌家,虽有孕在身,总是要操持众人,念兮这边的情况,方才她便看到了,只是这夫妻两个不想叫人看出,她也只做不知。 等到念兮鱼脍也吃不下,裴相皱起眉头时,她这才笑道,“念儿最近饮食如何?” 念兮一愣,与裴俭对视一眼。 裴俭道,“胃口不佳有一阵了。” 他以为是在船上不常走动的原因。 郑媛轻笑,“念儿与我来。” 念兮不明就里,起身与嫂嫂出了厅堂。 等她再走进厅里时,整个人状态都有些不对。 脚步轻飘飘的,人也说不上是高兴或是别的,眼眶发红,似是才哭过的样子。 裴俭吃了一惊,起身便往她身边去。 念兮一看到他,眼眶控制不住地又红了几分。 裴俭当然知道念兮在这里不会受委屈。 但理智归理智,感情是另外一回事,他声音发紧,带着不自知的威赫,语气倒是温和,“念念,怎么了?” 念兮摇摇头,眼泪也顺着脸颊滚落。 方才嫂嫂叫她出去,是因府里现有个妇科嬷嬷,两个侄儿都是她接生的,摸喜脉这等小情不在话下。 郑媛心里有个隐约的猜测,只不好当众点出。 万一真是肠胃不调,大年节的岂不扫兴? 便悄悄带着念兮去把了脉。 那嬷嬷千万保证,念兮已经有孕。 郑媛是个急性子,见那两口子磨磨唧唧的,自己便先将这好消息告诉温父温母。 温父温母喜不自胜,连连道好。 一边的裴俭自然也听到。 然后,他当场呆住了。 像个呆头鹅,一双桃花目也渐渐染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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