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还没说完,身子猛地一僵,一口鲜血从嘴角涌出,下一刻便跪倒在地,却依然紧紧抱着画扇不肯撒手。 “衍之!”画扇虚弱地抬手捂住顾衍之胸口的血窟窿,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流出:“颜正卿!你公然谋害朝廷命官!你不得好死!” “朝廷命官?”颜正卿将弓弩收起,嘴角勾起一抹阴恻的弧度,他举着认罪书戏谑地看着眼前二人: “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如今这朝堂之上,哪还有什么顾大人?只有罪臣顾衍之!哈哈哈……你们二人竟还有今天,哈哈哈哈……” 他笑得张狂,丝毫没有注意到,顾衍之抱着画扇的手在她腰际轻点了两下。 下一刻,画扇鲜血淋漓的双手飞速拽下顾衍之腰间的玉佩,猛地朝颜正卿飞了过去! 画扇入仕以前,也曾在江湖之中摸爬滚打过一阵,虽不说武艺绝伦,却也是有些本事在身的。顾衍之腰间一般佩着的是香囊,因而他方才一出现,她便注意到了他腰间挂着的玉佩。 那玉佩整体呈月牙形,一头却被打磨得比一般玉佩要尖锐几分,最是适合用来当作暗器。 一般人或许看不出其中端倪,但他们二人幼时相识,纵然因误会而对立多年,青梅竹马之间的默契又岂会因时间而消散? 那枚玉佩径直穿过牢房间隙,猛地插入颜正卿心脏。 既然不能全身而退,那便干脆同归于尽! 势不能让这通敌叛国、谋害忠良的奸臣继续祸国殃民、残害百姓! 鲜血从颜正卿口中喷涌而出,他捂着胸口,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两人,眼中满是不甘:“好……很好!当真是小瞧你们了!既然如此……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 他几近发狂,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墙上的油灯扫落在地。油灯将地上的甘草点燃,熊熊火焰顷刻升腾而起,将三人吞噬其中。 画扇这辈子最后的记忆,便是在那熊熊烈火中,顾衍之拼了命地将她护在怀里。烈火炙烤着整个牢房,唯有他的怀中尚存一丝凉意。 火焰燃烧声、狱卒大喊声、泼水救火声将她整个包围。最后的最后,他伏在她耳畔,问出了那个他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 “画扇,如果还有下辈子,你能不能……信我一次?” 她想要回答,可那人已经没了呼吸。
第二章 腊月十八,京都城郊。 晨光透过枝叶间隙,在地上洒落斑驳的光影。人迹罕至的深山之中,一座农家小院安然坐落其中。 石砌的院墙经岁月磨损,已然消弭了棱角。葱郁青苔缀满墙面,宛如古老画卷上肆意泼洒的墨汁。老旧茅屋之中,一位约莫五六岁的女孩静卧其上。 “不要!”画扇猛地从床上坐起,汗水打湿了她额前碎发,她双手下意识地收紧,但身前空荡荡的,已没了顾衍之的身影。 阳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暖洋洋地落在身上,莫名让她觉着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挡,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孩童般稚嫩的小手。 “奇怪,我不是死了吗……这是……” “哎呦!我的小祖宗做噩梦了吗?大冬天的怎么惹得一身汗?”一名年过五十的老妪在她床边坐下,将她搂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画扇乖,梦都是假的,不怕不怕……” 画扇愣了神,心里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眼泪却先一步流了下来,老人以为她做了噩梦,伸出一只枯黄干瘦的手为她轻轻擦干脸上的眼泪,哄道:“哎呦,画扇乖,不哭不哭,奶奶在呢。” 可画扇分明记得,六岁那年,三名山贼闯入家中,奶奶为了保护自己死于歹人刀下,尸骨无存。 “奶奶……”画扇的声音沾了哭腔,她迫切地想要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方一开口,却发现连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奇怪,稚嫩得如孩童一般。 她惊愕之余,往四周望去,便见土砖泥地,老破茅屋,正是自己幼时与奶奶一起住过的小屋。她透过户门往外看去,六岁那年曾与奶奶一起栽种的小树安然立在院中,就连树上那稀疏的两片绿叶,都与栽种时无异。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画扇瞪大了眼睛看向奶奶,下一秒,她猛地起身下了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光着个脚丫往院子里跑,抓住井沿便探头往井里看去。可无论怎么看,井中倒映着的身影,都分明是个稚嫩的孩童——那是六岁时的自己。 可自己不是死了吗?奶奶不是死了吗?可为何如今她们却都安安稳稳的站在这里,就好像自己记忆中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巨大的刺激笼罩心头,她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双脚踩在坚实的泥地上,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 她重生了! 承蒙上天垂怜,给了她一个从头来过的机会!既然如此,这一世,哪怕豁出性命,她也必定要保护好自己所珍视的每一个人——奶奶、顾老爷、义父,还有……顾衍之。哪怕豁出性命,她也要让颜正卿这通敌叛国、残害忠良的大奸臣付出他应得的代价! 突然之间,天色暗了下来,金乌一点点被黑暗侵蚀,起初只是一道月牙形的小口,不多时,那小口便越来越大,如一只巨手般将整个太阳遮了个严严实实,为大地上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奇异的色彩。 怎么偏偏重生在了这天? 画扇清清楚楚的记得,六岁那年,天有异象,鸟雀不啼,虫蛇退散,金乌消失于天际,黑纱笼罩大地。 而当黑暗逐渐散去,金乌重现于天际,三名流寇顺着林间小路逃窜至此,打破了她原本平静的生活。 气势汹汹的三人闯入屋内,翻箱倒柜,提刀相向。奶奶迫于压力,拿出家中所有吃食,又将两只下蛋的老母鸡全部炖了,勉强凑了一桌子菜招呼着,只希望他们吃饱喝足后能放过他们祖孙二人。 可尽管这样,还是没能填补恶魔的恶念。 那一天,奶奶为保护她,被三名歹徒残忍杀害,温热的鲜血溅了她满身。 那一天,画扇奋力反抗,却只是以卵击石,万般凌辱过后,身上挨了几刀便彻底昏死过去。 那一天,年仅六岁的画扇,见过了这世间最深的恶意。 是正巧来此处寻人的顾老爷和小顾衍之及时将她送到医馆救治,她才勉强捡回一条命来。 但那场屠戮给她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往后数年间,她每每闭眼,便又好像回到了那天,耳边是歹人张狂的笑声,奶奶慢慢地倒在她的面前,猩红温热的血液溅到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年年如此,月月如此。哪怕十九岁那年,她入朝为官,亲手抓住当年的三个流寇,手刃仇敌,这童年阴影却还是一直伴随着她,直到她二十六岁死在顾衍之怀中。 “画扇,慢点!倒是先把鞋穿上,地上多凉!” 奶奶哆哆嗦嗦从屋子里走出来,一手拄着根拐杖,一手提着双小鞋。她慢慢地走到画扇面前,眯着眼睛看了看漆黑的天空,叹了一口气:“奇了怪了,今日着怎么有日蚀?怕不是什么不详之兆……” 确实是不祥之兆,但这一次,不详的是别人了。 画扇小小的拳头紧紧纂成一团,目光瞥到墙角放着的锄头,心中突然有了计策。 “不要不要!不要穿鞋!”她嘟着张小嘴,学着小孩子的语气摇头跑开。没跑几步,她突然摔倒在地,锋利的锄头划破了她的衣裙,在她白皙稚嫩的小腿上划开一道口子。 “呜哇!奶奶……呜呜……好疼……”话说瘫坐在地,肉嘟嘟的小脸上,豆大的眼泪簌簌落下,泪眼朦胧的模样直让人见了心疼。 这伤口并不深,奈何划得很长,乍一看确实有些骇人。 “都说了慢点了我的小祖宗!让我看看——哎呦,怎的这么严重?”老人眉头紧紧皱成一团,苍老的面庞之上,满是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 她牵着画扇回房,抓了把香灰暂且为画扇止着血,这才提着竹篓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叮嘱道:“我去外面给你找些能用的草药,小画扇在家里可不要乱跑,小心大灰狼将你叼了去!” “知道啦……奶奶你多采些……伤口好深……” 画扇睁着双大眼睛乖巧点头,见奶奶的身影逐渐消失不见,这才慢慢眯起了眼睛,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此时日蚀逐渐退去,天色也比刚刚要明亮了几分。 画扇提着小桶,开始从井里打水往厨房运。 她如今力气小的可怜,每次只能堪堪搬上小半桶水,来来回回花了好几次才将厨房那口大铁锅灌满水。 烈火熊熊,很快便将锅中井水烧得沸腾起来,咕噜咕噜的,似来自地狱的鸣唱。 片刻过后,金乌重现,天色恢复如常,几缕金丝自苍穹洒落,平静,却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画扇不敢有丝毫松懈,从床头翻出奶奶做针线的小木盒,从中取出两根绣花针别在袖口处。做完这些,她来到院中,装成普通农家小孩一般蹲在地上玩泥巴。 不多时,有脚步声响起,悉悉索索的,由远及近。突然,老旧的院门被人粗暴地踹开,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打破了院落原本的平静。 “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否则休怪老子手下无情!” 画扇循着声音扭头看去,便见三名凶神恶煞的中年男子正拿着武器踏入院门。 为首的男子名唤彭三刀。此人身形高大壮硕,耍得一手好刀,张狂之态犹如一只直立的黑熊。满脸横生的络腮胡如钢针般根根挺立,一双铜铃大的眼睛凶光毕露,那道眉稍处的狰狞伤疤愈发衬得他面容可怖。 他旁边的山贼名唤张二狗。与彭三刀相比,此人身材略显消瘦,面色有些蜡黄,深陷的眼窝中却透着一股狠厉劲儿。他腰间别着把匕首,卷曲的头发胡乱地扎在脑后,额头布满青筋。 最后一名山贼外号刘麻子。此人身材矮胖,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他满脸麻子,蒜头鼻,厚实的嘴唇往外翻出,露出一口层次不齐的黄牙。他森森地笑着,手中提着两把短斧,看见画扇时,竟是将其中一把短斧直直地朝她扔了过去。 画扇“啊”了一声,像是受到了惊吓般倒在地上,那短斧便擦着她的身子而过,直直地砍在了泥地上。 她像只受惊的小鹿般抬头看去,一双杏仁般的眼睛里蓄满了泪花:“叔叔……不要杀我……我……我很乖的……” “哈哈哈,三弟,你看你多粗鲁,把人家小姑娘都给吓坏了。”随着一声如雷的笑声响起,彭三刀走上前来,将插在地上的斧头拔出递还给刘麻子。 他换上一副笑脸,俯身看向画扇,语气比刚刚轻柔不少,眼中却还是一派森冷之色:“小妹妹,你家里人呢?” 画扇忍不住啜泣起来,身子微微发抖:“阿爹阿娘……都不在了……奶奶今晨赶集去了……也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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