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瓶子可是件罕物,有保温之效。”他端坐案前,两指轻轻捏住茶杯边缘,缓缓抿上一口茶水:“你难道不觉得,一边品茗一边议事,大有胜券在握之感吗?” “......” 画扇很想让顾衍之带上他的保温杯赶紧滚,沉默片刻,从牙缝里挤出句话:“你到底说不说了?” 顾衍之这才放下茶杯,神情严肃地看向画扇:“那你先答应我,一会儿在学堂若是见到黎月,可莫要做傻事。” “笑话,我怎么可能做傻事?”画扇只当听了个笑话,不以为然地笑笑,小手不经意地把玩着顾衍之那只能保温的瓶子: “说吧,到底什么事?” “听风阁调查过,那少年的父亲是黎府一名下人,自幼便跟着在黎府做活,平素没少被黎月欺负,自其父死后更是三天两头要挨上一顿毒打。” “所以他才想杀黎月的?” “嗯,”顾衍之点头:“并且,中元节那日,黎月大抵也是想杀他的,所以才独自一人躲过官兵赴约。” 他将手伸进袖中,在画扇疑惑的目光中掏出一封信,有些犹豫地递到画扇面前:“这是我在少年家中找到的,藏得甚是隐蔽,是黎月......与嘉州往来的信件......” 嘉州,正是画扇到故乡。 画扇心中陡然一揪,将信件慢慢展开,只看到一句话:吾等依小姐之意,以金雇三山贼入山,必可顺遂杀之,小姐且宽心。 心......好像一瞬间缺了一角。 画扇只觉得浑身冰冷,身子不由得蜷缩起来,一瞬间泪如泉涌。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哭声悲戚,几不能言。 “画扇......”顾衍之想上前安慰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静静地坐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画扇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停住,唯泪千行自眸中落下,悲戚之状,令人恻然。 “我与她无冤无仇......凭什么她一句话的事......就轻易......决定了人的......生死......”她哽咽着,朱唇轻颤,却吐不出半句完整之语,唯有无尽的悲泣声在车内回荡,听得人心疼。 她曾一度以为那三名山贼的出现只是个意外,可到头来,却是别人的有意为之。那她前世所经历的那些苦难究竟算什么?算个笑话吗? 她的小手紧紧攥成一团,指甲根根深入血肉。 顾衍之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用手帕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做错事的人应当受到惩罚,但在那之前,乖,不要伤害自己。” 画扇抬眸看着他,抽泣之声由急转缓,原本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身躯也逐渐平复下来,红肿的双眸中仍含着未干的泪花,却多了一抹坚毅之色。 她止住哭泣,侧头看向顾衍之,一字一句道:“所以,我到底,哪里得罪了她?她竟要下这般死手。” “刚拿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我特地让听分阁的人调查了一下黎月,还有你的母亲。”顾衍之抿了抿唇,继续开口: “首先说一下你的母亲吧,她曾是江湖上名震一时的女侠,与我父亲曾是故交。六年前,她曾应邀来一次京都参加过我的满月宴,不久后便匆匆离开,之后人再在江湖中看到她时,她身边便多了个女婴。” 画扇挑了挑眉:“我?” “嗯。”顾衍之点头,“巧的是,你母亲离开的那段时间,正好与黎月出生的时间十分接近。” “......”画扇沉默片刻,明白了顾衍之想说什么,“你不要告诉我狸猫换太子、真假千金这种事情居然能发生在我身上,生活哪有那么狗血?”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不然还能有什么理由,让一个六岁的孩子千方百计地想对另一个六岁的孩子下死手?”顾衍之顿了顿,补充道: “黎月身边那位奶娘我觉着有些可疑,不知是不是邻国派来的细作。至于之前为黎夫人接生稳婆,听风阁还在找,就是不知如今是死是活。如果......如果这事真是我想的这般,你又当如何?” “本来看在义父的面子上,我或可饶她一命,可若当真是你想的这般……”画扇双手紧紧攥成一团,眸光森冷:“我定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顾衍之轻轻拍着她的背,眼神坚定:“这件事,我会查清楚的。” 突然间,只听得一声巨响,马车陡然一震,画扇没有坐稳,身子不受控制地往旁边栽去,幸好顾衍之及时伸手挡着,她才没磕到头。 画扇身上的伤才刚好没多久,被这么一撞,胸口觉着有些疼,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她双手紧紧抓住马车的边缘,稳住身子,正想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便听见马车外传来一位孩童稚嫩却轻狂的声音:“哪个不长眼的敢撞我的车?”
第十八章 “谁啊?”画扇稳住身形,回眸看向顾衍之。京都中这个阶段的人她并不了解,不能光从声音判断是谁。 顾衍之揉了揉脑袋,觉得有些头疼:“王府世子,赵睿泽。” 就是那个上辈子骂他舔狗的。 今日怎的运气这么差,才出门就遇上他了? 顾衍之皱了皱眉,不理会外面的谩骂声,悠悠从怀中掏出手帕将洒在画扇身上的茶水擦干净,这才起身下了马车。 马儿受了惊吓,扬起前蹄发出阵阵嘶鸣,想跑,奈何两辆马车车身紧紧抵在一块儿,任它怎么挣扎都拉扯不出。 周遭人群被这一撞吓得四处散开,却又忍不住驻足围观。尘土飞扬间,一位身着华丽锦袍的六岁男童叉腰站在马车前,粉雕玉琢的小脸因生气而涨得通红。 看见顾衍之从车上下来,他跺着脚,大声叫囔起来:“顾衍之!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把我马车都撞坏了,你说说,现在怎么办!” “我把你马车撞坏了?”顾衍之无心与他过多辩驳,挑了挑眉,声音有些戏谑: “我的车在街上走得好好的,分明是你的车突然从路口冲出来的吧?街上这么多双眼睛可都看得清清楚楚,你若执意要论个孰是孰非,不如去找王爷定夺?” “你……你少拿我父王出来压我!”赵睿泽自知理亏,辩也辩不过他,又怕这事真闹到王爷那儿挨训,登时有些心虚。 但他又偏偏想找点茬,便将矛头指向了刚从马车里出来,正在一旁默默吃瓜的画扇:“就是你个绿茶害得月儿被关了禁闭?” 画扇原坐在马车上看戏,被他这么一点,悠悠抬起头来,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 绿茶?谁?我?谢谢夸奖。 她勾了勾唇,还未来得及回话,又听见赵睿泽骂道:“有人生没人养的!自己没爹就抢别人的爹,真是不要脸!” 顾衍之脾气向来不错,如今却被赵睿泽这话气得小脸通红,他紧紧攥着拳头,忍不住便想冲上去给他一圈:“你……” “衍之!”画扇叫住顾衍之,悠悠跳下马车,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我不知道哥哥说的是什么意思……只知上元节那日画扇为姐姐挡了一刀,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也不知到底睡了多久,只是再醒来的时候,黎太傅说要收我为义女……” 这话一出,有眼尖的人立刻认出来她的身份:“她她她……她不是上元节那日舍身救了黎太傅之女的那孩子吗?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胆识,当真是了不得啊!” 原本围观的人群迅速炸开了锅。 上元节那日本就热闹非凡,又因画扇刻意将这事闹大,那日在现场的人不少。其余人就算没能亲眼看到,也多多少少从别人口中听说了这事。 “听说那事过后,这丫头在床上昏迷了足足半月才醒来,可见是为了救人差点丢了性命啊!”一位夫人轻轻摇头,感慨道。 当然,这消息也是画扇让顾衍之散播出去的,她既是昏迷了一遭,自然也不能放过这个在京都出名的机会。 立刻有人附和道:“她都险些丢了性命了,不过是收作义女而已,怎连这都要计较,未免也太……” “小气”二字尚未说出口,又有人接道:“听说啊,这义女的名头还只是虚的,没看到人家现在还在顾家住着吗?” “害,当着是好人没好报啊,好心救了人,却还要这般遭人辱骂……”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声音交织在一起,瞬间将这一话题推向风口浪尖。 画扇委屈巴巴地眨眨眼睛,挤出两滴眼泪来,一边说着一边向赵睿泽靠近:“是画扇做错什么了吗?哥哥……你能和月儿姐姐说说吗……我真没……真没想过要和姐姐抢人……” 她假意要去扯赵睿泽的袖子,却趁他不注意在他身上轻轻点了几下。 赵睿泽本来没说过顾衍之就恼,如今又被众人这话气到了,想将袖子抽开,奈何手刚一挥,画扇便顺着他的动作倒下了。 “噫……”围观的众人见状,一阵唏嘘。 “……”众人的声音让赵睿泽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微微张着嘴,一时间有些无措:“我……我也没用力啊……” 顾衍之上前将画扇从地上扶起来,抬眸瞪了他一眼:“画扇身子本就不大好,又为黎月挨了一刀,近几日才勉强能下地走动,你这般推搡,她当然要站不住。” “身子不大好”的画扇倚在顾衍之身上,捂着胸口咳嗽,泪眼汪汪的样子让在场人看了无不心疼:“我……我就是看哥哥身上……有条虫子……想帮哥哥……咳咳……抓下来……” 赵睿泽自小就怕虫子,上辈子,这个消息在京都几乎是人尽皆知,其知名程度完全不亚于顾衍之明恋画扇的的知名度。 听见这话,赵睿泽当场发出尖锐的爆鸣声,不知是由于心理作用,还是因为画扇刚刚在身上做了手脚,他只觉得身上奇痒难耐,仿佛真有无数只小虫子在身上肆意爬行。 他忍不住扭动身子,双手胡乱地在身上抓挠,脸也因恐惧而变得惨白。他慌慌张张地便爬上了马车,顺手指了几个随从:“回……回府!你们几个……上来帮我找虫子!快点!” 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两辆马车被人分开,赵睿泽哭着点头回府,众人热闹看够了,也四下散开。 顾衍之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画扇衣服上沾着的灰拍干净,语气轻柔:“疼吗?” 画扇躬下身子,在顾衍之耳边小声道:“我装的。” 说罢她便转过身,哼着轻快的调子爬上了马车。 顾衍之无奈地笑笑,也跟着上去了。 有了这遭变故,画扇倒是比刚刚要开心了些,她倚着车窗坐着,倒也不说话,就一直哼着小调看着窗外发呆,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车晃晃悠悠驶远,顾衍之托腮盯着她看,突然想到什么:“说起来,我倒是发现个怪事,之前总找不到机会与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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