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谢公到长安第二日便奉诏入宫,与先皇大辩两天一夜,胜负难分。 先皇本有意令他入太常为官,他却以生性散漫,喜好游历为由拒之;后果然借道渭水,经黄河入江,一路南下。数年后,先皇再次想起当年与谢公辩经之畅意,便又一道诏书,将谢公从岳麓山召回长安,又是给封号,又是给赏金,还赐下了谢家如今住着的这幢带园林的大宅。从此,谢公这一支就长居在长安,历经两世王朝,依旧荣宠不减。 和陈白安描述的相差不大,已是古稀之年的谢公头发花白,像个将一切都看得极淡的仙人。或许是因纵览群书,博通经籍,谢公给李执瑾的感觉也是睿智祥和,温润而泽的。便是连脸上皱纹都超然物外。 照顾着李执瑾,陈白安也和她一起,规规矩矩的给谢公行了个礼。 更是顽皮的随着李执瑾一同,称了一声拜见谢公,而非拜见外祖父。 谢公竟然也不计较,反而被她逗的抚须大笑:“你可小声些,当心被你大舅舅知晓,罚你去跪祠堂。” 被陈白安拽着袖子撒了几句娇,谢公更是心情大好。 后才叫李执瑾不必拘礼,快快安坐。 先是问了她家中情况,又关照宅子在她家修缮好之前,李执瑾与姚氏都可以安心住在谢家,不必着急。然后提起华容,说之前几次机关玩件往来传递,他已经看出来,华容是个颇具慧根的,正好也可以趁此机会,将拜师礼走一走。 “如此一来,我与七娘可就差了一辈。” “华容成了大舅舅的小师弟,我要叫七娘小姑姑。” “往前我玩什么都比不上他,往后名分定了,我岂不是更比不上他了?” 谢公却想的极开,直说陈白安若如此在意,大可以他与华容从师门论,而她与李执瑾则从交情论。 便是李执瑾穿越而来,也未曾想过,谢公思想竟如此开化,一时间难免被惊住。 反而陈白安大为不满吐槽,说她若真照谢公说的这样做了,才会被大舅舅罚跪祠堂。谢公闻言,不由赞叹陈白安终于懂了些规矩。 然后又笑望李执瑾,称了陈白安的乳名:“娇娇的母亲去世早,从小我便把她接到身边。最开始两年,她还在她大舅母膝下打转,后来觉得大舅舅舅母规矩大,便常住在我院里,赶都赶不走。偏偏她外祖母走的早,这院里其他人又拿她没办法,养成了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近两年我还愁着,要多找几个敦厚知书的女娘,进院来做她的玩伴,好好改一改她这性子。” “不曾想,这缘分却落到了你身上。” 李执瑾自然与谢公客套,找陈白安的优点长处,夸了夸她;又感慨能与陈白安相识,既是她们的缘分,也是自己的荣幸。 陈白安被说的害羞,只嚷嚷着她受不了李执瑾与谢公之间的客套与官腔,提着裙摆跑了。 见厅中只剩她和谢公二人,李执瑾立刻抓住着难得一见的机会。 拜倒在谢公面前。 被她的跪拜大礼弄得一懵,谢公还奇怪,但很快又恢复平和,直吩咐身边伺候的,要把李执瑾扶起来,又连连问她何故要这样。 李执瑾哪里敢站,急忙伏倒在地。 “谢公错爱,妾与幼弟感激不尽。” “若妾的幼弟能拜在谢公席下做学生,便是妾一家,都觉得荣幸。只是如今妾这边情势有变,此事怕是不成了。” “都是妾的错,是妾连累了白安,也担心将她牵扯进更复杂境地,只能将此中诸事都告知给谢公,以您的考量为准。” 当日,谢公与谢景析都在朱虚侯府上,自然知晓李执瑾说的是什么事。 便也宽慰李执瑾,这没什么要紧的。 李执瑾当日也是为领着陈白安早些出朱虚侯府,以防再生事端。 “虽涉及大事,却也并非不能解释。” “待来日衙门正经查起来,你与娇娇只需如实将当日事说清楚,不会有麻烦。” 在风起云涌之际,得以从侯府提前脱身,若衙门当真追究此事,李执瑾自然少不了一番搓磨;可陈白安却不同,不用谢公出面,甚至都不需要沈知节出面,负责盘问此事的衙役官员们,怕是连大声与陈白安说话,都不敢。 这是陈白安的底气。 也是谢家多年经营,应得的尊容。 偏偏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不敢欺瞒谢公,当日在朱虚侯府,于妾身上并非只发生了这一件奇异之事。” “那日侯府仆从领了妾到前厅,受三公主与公叔大人询问事,确然与妾有关。那天午后,妾在侯府竹林小院小憩时,曾无意撞见一位身上带伤之人,当时那人怀中还抱有一名小婴孩,妾被他以刀挟持,曾在惊惧之际,替他指了一条路。” 李执瑾心怦怦直跳。 这么多年,她在市井中混迹,也曾与朝廷数位官员直面交道过。 可莫名的,她就是觉得眼前谢公,与那些人都不同。 一触碰到谢公睿智眼神,她就有一种内心所有秘密,都被曝露在日光之下的无所遁形之感。 她曾许多次端着假面示于众人,可她却不敢让谢公看到那番面貌。 甚至,如今为了不将陈白安牵扯进去,不得不在谢公面前胡说八道,都叫她觉得自己立时就能被看穿。 她不敢抬头。 更不敢与谢公对视。 只能以额贴地,尽力保持住极度恭敬姿态,也拢住自己最后一层,也是最大的秘密。 此时,谢公脸上有何等样表情;面对此事,他又有何等样反应,李执瑾皆不得而知。 她只能等待。 好在谢公是见惯了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之人。 也怜惜她,并未叫她太过提心吊胆。 “那你可还记得那人长相,穿着服制,或是其他细节?” “那人长相平庸,并无特点;妾也看不出他手中所持长刀有何奇异之处;但他的穿着确与常人不同。” 邵洪祯虽身形魁梧,却是个长相平平无奇之人。 也只有这样平庸,没有明显特征的人,才能泯然众人,才最适合做皇帝直隶的绣衣使者。 李执瑾作为一个长于内宅,却将布匹衣料生意做遍天下的大商人,她可以记不住一个人平庸的长相,也可以没见识过刀剑兵器,可她必须记得住每个人的穿着,以及布料纹饰。 否则,便是假的不能再假。 完全无法取信于人了。 这一点,李执瑾明白,谢公也清楚。 好在这并不是非常重要的细节,她也不必对谢公隐瞒。 于是,李执瑾十分详细清楚的描绘了绣衣使者的官服,从颜色搭配,到布匹原料,再到纹饰花样,以及腰间束带。 这一下,谢公果然半晌未再说话。 李执瑾想了想,她是个完全没有资格见识绣衣使者的身份,便继续道:“那人流了许多血,妾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受那样重的伤还能活的。妾心里隐隐知道,这可能牵扯到了非常隐密的大事,妾本来应该将这事情全部据实报给三公主与公叔大人,可妾太害怕了;加之三公主当日有要事请托于妾,曾在公叔大人面前替妾说情,便侥幸将此事岔过去了。” “谢公明鉴,妾眼界有限,只大概能猜出这事情重大,却不懂究竟怎样重大。妾无法说给白安听,也不愿连累她,只得求谢公指点,还请谢公教诲。” 厅中一时静寂,默然无声。 李执瑾跪在冷飕飕地上,慢慢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接着,听到厅外时起时落的絮絮风声;甚至开始听到雪落大地的声音。 直到谢公从上首关怀了一句你起来吧。 李执瑾耳边那些幽微又细密的声音才悄然退散。 谢公依旧如先前那般,静坐在上首,虽身形未动,脸色却凝重了些许。 但他还是宽慰了李执瑾两句。 “我已经知道了,你不必再忧心,娇娇那里我会去说。” “这事情本不算大,可值此要紧之际,衙门里那些人难免追根究底;你与娇娇情谊深重,想必也听她提起过她的师叔沈知节大人,关于此事,我不能在沈大人面前替你说话,你也不应再心存侥幸;若入得公堂,定要据实以告。知道的不能隐瞒,不知道的也不能臆测,更不要提感受,只讲自己听到的看到的。你明白吗?”
第92章 讥讽 “是。” 李执瑾自然明白, 谢公这是在教她。 从厅中出来,她远远看到正站在院中一棵桧树下的谢景析,见他一直看着她, 又提步往这边来, 李执瑾只得停住脚步。 她不知晓谢景析是准备进厅里去见谢公, 还是特地在此处等她。 但她不想以往自作多情的事情再发生。 便往边上避了两步,垂首静立。 如此一来,若谢景析只是去见谢公,那她也就是给他让了个路;可若是他当真要找她, 那她在这里等一等,也不显得失礼。 “李娘子。” 谢景析停在李执瑾面前三米远的地方,甩袖向她揖礼:“李娘子,冬日的长安虽干燥, 但近些日天气一直阴沉,宅子里并不至无故失火。” “不知你有没有想过,此番家中失火的因故?” 李执瑾心中一突, 一下子想不起该如何答话。 事情是她做下的, 被烧的宅子也是她的, 她自然能猜出些许因由, 可中间细节, 又怎能与谢景析说? 她眸光淡淡,往谢景析身后看,那边谢家数位仆从正站在高高竹梯上, 扫屋顶落叶。 李执瑾索性笑对谢景析道:“也许是家中仆从用火不慎。此事已惊动了长安令衙门,想来, 长安令大人很快就能查出来。” “那便好。” 谢景析又是一礼,这才进厅中去拜见谢公。 昨夜刮了好大的风, 漫天大火,从李家宅子蹿起来,引燃了邻居家屋角,继而烧了半条街的屋舍。她与姚氏被接到谢家,落了个耳根清净,郭公与叶阿叔却要和那些被她家连累的男女老少们争辩吵闹,操心怎样暂时安顿那些人,以及后续的赔偿事宜。 从谢公院中出来,走在景致错落的曲廊,看一路上梅香摇曳,松柏挺立,她不由站住步子,停在那里出了神。 李执瑾知道,昨天的大火不是意外。 但她并不能知晓,究竟是什么人会对她出手,又是为什么对她出手。 她或许在生意场上结仇,可那些人是什么样手段,她清楚的很;他们没胆子纵火,害人性命。 生意场之外,她最近做过最出离的事情,便是卷进梁王世子谋反案,救下小皇孙。 还有,识破凌蓦迦与戚经赋另有所图事。 “七娘。” 陈白安步履匆匆,看到她时,满面紧绷的表情立刻松散:“你怎么站在这里发呆,伯母寻不到你人,急的坐立不安。叫我差点以为你出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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