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如此,苏珩也难忍心慌。他慌忙站起,在昭阳公主步步向前时,连连垂首后退。昭阳公主不似在宛月榭时步步紧逼,她在地席处就停步,一边拢着薄被坐下,一边对他道:“过来。” 苏珩僵站着不动,看昭阳公主抬眸望他,似笑非笑地道:“不吃你,只是叫你过来,帮本宫擦发罢了。” 将流瀑般蜿蜒的湿亮青丝,一缕缕地挽在手中,尽量拭净水汽后,室外的雨,也在日暮时分停了。原该候守在清凉山下的公主府人马,因见主子迟迟不下山,担心雨天主子会有危险,而一路冒雨上山,在这日暮雨停时,找到了无相寺中。 因着在出行之初,翠翘等侍从,以为昭阳公主会在别业过夜,随行的驮马担子里,既带有衣物,又带了酒食。昭阳公主新系石榴裙后,吩咐今夜就宿在无相寺中。侍卫们在寺庙内外守卫,仆妇们往寺中厨房备膳,翠翘依依地跟在公主身旁,明晃晃地意有所指道:“若是翠翘护陪殿下上山,绝不会叫殿下受伤的。” 昭阳公主笑看了翠翘一眼,还是对一旁的苏珩道:“陪本宫出去透透气。” 并不想要这等福气的苏珩,身上登时又挨了数记阴凉眼刀。 雨后的无相寺,空气清凉,草木青翠。苏珩随昭阳公主,在寺中走了一阵后,见满目葳蕤碧景中,骤然出现了一片浮红。那是一株系满了红绸的银杏树,密密匝匝的红绸愿牌,掩住了银杏树本身的夏日绿意,使之远远望去,如红云蔚霞,美不胜收。 “这是无相寺的姻缘树,树龄逾千载,雌雄同株,合抱相连,被称为连理之树”,容烟走近树下,望着满树被雨浸湿的红绸道,“每年秋日里银杏转黄时,无相寺香火最好,京城附近的许多男女,都会在杏叶金黄时,来此祈求良缘,系挂愿牌。” 以昭阳公主高居庙堂之尊,却知这等民间小事,是因她从前,来过这里吗……苏珩正默想着,忽听到几声细微的猫叫。他身前的昭阳公主,也同样听到了,与他一样,闻声抬首寻去。 没一会儿,苏珩就望见了,藏躲在树上重重绸牌间的小橘猫。似是上去了下不来,小橘猫一声声地沙唤着,嗓音轻弱可怜,像是不久前那场大雨,给它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无需昭阳公主令他将猫捉下,苏珩心中也有此意。他几步跃爬上树后,朝小橘猫所在的树枝小心步去,一边行进,一边拨开遮蔽的繁杂绸牌。文、媛、烟、萱、骏、钰……多到杂混在一处的道道刻字愿牌,从眼前一掠而过后,苏珩眼疾手快地捉住了枝头的小橘猫,动作轻巧地跳下树去。 昭阳公主将小猫接过后,不再在外逗留,抱着小猫回到了原先的厢房。苏珩奉命去拿架上的干净毛巾时,见侍女翠翘入内,禀报公主晚膳已经备好、问公主可要立即享用。昭阳公主一边轻捏着小猫的嫩爪,一边垂眼低说了句什么,翠翘闻言微微一愣,但又很快应下,只是抬起身来,看他的眸光,愈发冷妒,似觉他苏珩,不配得到些什么。 苏珩心中莫名,拿了那条干毛巾,走回昭阳公主身边。晚膳呈上,侍女们放好碗筷、斟倒了两杯薄酒后,便都依命退了出去,昭阳公主只留他一人在内,说是令他陪膳,但她自己,并不急着用膳,只专注地用干毛巾,为小猫擦拭身子,细致到连小猫的耳朵缝缝、软嫩猫爪,都一一擦净。 “脚脚”,昭阳公主一边轻轻擦着,一边还噙着笑意,同小猫柔声说话,“擦脚脚~” 昏黄的室内烛光,模糊了她平日眉眼里的明艳凌厉,灯下看来,她姣丽的神容,不仅较之平日温柔恬美,甚还添了几分宛似少女的清甜,令人在看着时,心中也不禁浮漾起淡淡笑意,感觉她这般,甚是……可爱…… 似是可爱的,在她醉伏在他身前,声音软软地同他讲述鲛人的故事时,在她舞袖如蝶,一声声“弟弟”地清唤,明丽动人地为他呐喊助威时;也似是温柔的,在她为淋雨的小猫,细心轻柔地擦拭身体时,在她将自伤身世的可怜少女,搂在怀中柔声安慰时…… 迷离静谧的晕黄灯光下,少年不自觉凝视对面女子许久后,忽在一声轻微的猫叫中,猛地醒过神来。 怎会温柔可爱,她是昭阳公主!她是行事狠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昭阳公主啊!!苏珩飞快地垂下眼去,并想将竟觉昭阳公主温柔可爱的荒诞念头,用力压沉至心底。 荒诞至极,一丝这样的念头,也不该有!! 他理智极清醒,可心念却压不住。不仅念头压不住,她慧黠如狐的眸光,她粲若琉璃的笑容,还频频在他眼前浮现。甚至,自停云阁那夜以来,所有被迫与她的亲密之举,俱在这时,一齐涌上了他的心间。他的指尖,似仍萦有她体肤的香气,她如瀑的长发,从他手中如湖水脉脉流穿时,湿凉柔滑的触感,不仅仍停留在他掌心,也像淌钻进了他的心里。 心乱难平,如镜湖下正有暗流湍急。为强将满心浮乱压下,苏珩举起身前的酒杯,仰首灌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排榜原因,下章明天下午四五点发。 注:姻缘树为借鉴引用,详见姻缘树百科词条。
第10章 容烟本还在想着,要如何哄小苏大人将酒喝下,没想到小苏大人,对她竟不设防,自将添加了特别小料的清淡薄酒,一饮而尽。 抚摸着小猫脑袋的手,因心中惊讶,微顿了顿,容烟望着对面秀雅纯净的少年,唇际弯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嗓音幽幽道:“你就不怕,本宫在你酒中下毒吗?” 苏珩心刚猛地一紧,又见对面道出可怖之言的女子,转瞬又展颜笑如花开,“逗你的!”她边将擦净的小橘猫,抱放在地上放凉的鱼汤碗前,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道:“本宫可舍不得杀你。” 若径杀了男主苏珩,书世界直接坍塌,她这穿书人,或许要被永远困死在这里,再也回不到真正属于她的世界了。 容烟想得简单,而苏珩,则无法像她一样,心思明净。他知道昭阳公主的话,当不得真,知她口蜜腹剑,一字都不能轻信,可就是还会为她的话,感到心乱。她任意一点言辞、笑嗔,都会像投石落在他的心湖里,令他无法再像从前,心如止水,不起波澜。 不愿与昭阳公主对视的苏珩,借用膳食,低头垂眼。容烟看苏珩夹菜动作甚是秀气,一点笋鲊、一点虾米地往口中送,跟小猫吃食似的。不,小猫吃得可比他香多了,狼吞虎咽地,吞吃着去刺的鲜美鱼肉,口中呜呜,吃得痛快极了。 原书里,只简单写说,昭阳公主是在酒中下药,令苏珩迷情,对于苏珩,究竟是在饮了几杯酒后,才药效发作,并未写明。容烟边执箸用膳,边观察着苏珩面上神色,见一阵时间后,他还没有药效发作的迹象,想着大抵是他饮酒不够,遂笑着开口,说要与他玩一游戏。 “游戏”两个字,从昭阳公主口中说出,几与“轻薄戏弄”等同了。苏珩微绷着身子抬头,见昭阳公主,悠悠笑看着他道:“你与本宫,来互问问题。被问者,如遵从本心,照实回答,就无需饮酒,如若不然,就自饮一杯,以作惩罚。” 我行我素的昭阳公主,哪里需要他的同意,说完游戏规则之后,直接一拍手道:“好,游戏开始。” 苏珩以为昭阳公主,定会先发制人,先问他问题,没想到她却在微一思量后,主动对他道:“你先来问。” 那些先前想靠饮酒压下的浮乱心绪,仍如飞絮般,在他心间徘徊。苏珩隐忍着沉默片刻后,直视着昭阳公主问道:“殿下何时,能……放过微臣呢?” 当然是依照原书那般,直到五年后,被黑化彻底的苏珩,一刀斩下头颅时。容烟十分诚实真挚地,回答眼前尚且清纯无暇的小苏大人道:“到本宫死的那一天。” “……”被震到的苏珩,心弦嗡嗡鸣响,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被昭阳公主,选为新的风月对象后,从前并不关注公主风月事的苏珩,为能知道自己何时可以“刑满释放”,特意打听了下这三年来,昭阳公主对她的一众裙下之臣,何时兴致转淡。 三天,在他之前,昭阳公主对同一美男子的兴致,不会超过三天。再俊美无俦的男子,她戏玩三天,也就腻了,另又看上旁人。而他苏珩,自暮春琼林宴,落入昭阳公主的纠缠里,迄今已长达两月,仍未解脱。 ……到……死的那一天……如若此句不是作假,这听来简直如……煎熬一生的无期徒刑了…… 心如坠深渊,直往下沉时,另又似有他自己也辨不明的心绪,缠扯着他的心。心乱如麻的苏珩,听昭阳公主笑着道:“好了,该本宫来问你了。” “第一个问题”,在剧情框架中,自由发挥的容烟,想了想问道,“你有没有梦见过女子?” 苏珩身子一定,眸光复杂地凝视着对面巧笑嫣然的女子,微微唇颤着没有回答。 “答不出?不愿答?”容烟等不来答案,便朝苏珩的空酒杯,指了指道,“不说话,可就要自罚一杯了。” 食案上的酒,清淡得很,纵饮上半壶,也不致会醉。苏珩垂眸隐下复杂心绪,执壶自倒了一杯,举起一饮而尽。 他因心中燥乱,这一杯酒,喝得略急了些,使得自己微微呛咳。容烟看少年,咳呛得面颊浮起几丝红晕,暗想苏珩宁愿饮酒都不回答,难道是因为,他确实梦到过女子,而他梦中的女子,正是白茶? 虽然原书中,苏珩与女主白茶的感情戏份,在他跪入公主府后才开始,但在此之前,苏珩与白茶,并非一点交集都没有。每当她这昭阳公主,将苏珩召来折腾时,侍女白茶,大都会侍随左右。也许苏珩对白茶,早就初心萌动了?在她这恶毒女配的反衬下,苏珩对柔弱温善、宛如茶花无瑕的女主,心生好感,是很正常的事。 苏珩既避而不答,提问权便还在容烟这里。为让苏珩多喝些酒、快些药发,容烟望着少年面上咳出的浮红,追着问道:“那梦中女子是谁?” 这一次,少年连犹豫都没有,直接认罚,倒酒就饮。容烟见苏珩如此果断,以为她心中猜测为真,暗想苏珩,这是为了保护白茶,才接连饮酒、避而不答,苏珩应是担心,将意中人暴露给昭阳公主后,狠毒的昭阳公主会出于嫉恨,伤害白茶。 爱,这就是少年人小心翼翼、纯净无瑕的爱啊。 容烟心中感叹,而要走剧情的意志,并不松软,一边暗叹一边想着,要再问苏珩无法回答的问题,迫他继续饮酒。她接着这个问题,往下深挖,一手托腮地笑看着苏珩问:“你在梦中,对这女子做什么了?你有没有抱她、亲她……” 还没等她问完,少年就急涨红了脸道:“没有!”他陡然拔高声调,争辩了这一句后,神色更是紧绷。像有一团棉花,堵在他的心口,在一通似能磨死人的纠结后,苏珩像因死也不愿回答她,究竟在梦中对那女子做了什么,而又直接抓住壶柄,倒酒一杯,灌入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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