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摇头:“不,每日来陪父皇用药,就是儿子最安心的时候。” 这话出自肺腑。 朝臣林立,庶政堆积,他每日都像一张绷的太紧的弓,生怕出错。也只有来到翠微殿,见到父皇时,才觉得身后依旧有依靠。 只是……李治避开目光,尽量不去看父皇两鬓星点白发。 父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明显白发的呢。 是了,是从去岁贞观二十一年正月,高士廉过世的时候。 高士廉,不仅仅是尚书右仆射,朝廷宰辅,凌烟阁功臣之一,更是皇帝放在心上的亲戚——高士廉是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的亲舅舅,当年长孙兄妹也曾有被异母兄长逐出家门的旧事,还是高士廉收养了他们。 而高士廉不但收养了外甥女,还给她挑了一门好亲事:他一眼相中了年轻时候的二凤皇帝,把外甥女嫁了过去。 因此高士廉对皇帝的意义绝非寻常臣子。 得知他过世,皇帝带上太子亲自去灵前祭拜,回来后就病了一场。 孙思邈被接进宫来请脉,也只能开药缓解,明知该劝皇帝不要悲伤动绪,但又如何能劝住呢? 而且还不只是高士廉,李治回想过去的两年,他经手的不只是一场场战事,更是……接二连三的重臣丧仪。 贞观二十一年,高士廉过世。 贞观二十二年,宰辅萧瑀过世。 贞观二十二年,国子监祭酒孔颖达过世。 贞观二十二年,中书令马周过世。 尤其是马周,皇帝除了让他做中书令外,更令他兼任太子右庶子,显然是要留他将来辅佐太子的。 然而马周一病过世。 去时才不过四十八岁。 常日陪伴在侧的李治清楚,每一次重臣的离去,都令父皇伤感深重,又心忧不已。于是近两年,尤其是今年,李治就发现父皇常如今日这般,寄情于谈论些佛事道论,或是与每月进宫请脉的孙神医谈论些医道与金石丹药。 李治也还记得,那个叫王玄策的使臣,从天竺国带回了一些炼药师,自称能炼制长生药,父皇也曾经召人到御前细问,然而到底也只是让人回天竺去了。[2] 两年来,李治一日日看着白发如冬日霜雪般,落于父皇鬓边,渐渐覆满。 李治是不愿父皇再如此伤痛了。 可偏生…… * 虽说皇帝依旧要留玄奘法师等人继续谈讲,但他们见太子奉药后,依旧未曾离去,就知太子还有事要回禀,于是再次起身告退。 皇帝也就不留了。 等众人退下,皇帝便问道:“稚奴还有事吗?”见儿子似乎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说,皇帝便笑道:“可是遇到了难事?咱们父子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李治将手轻轻落在皇帝的小臂上,安慰道:“父皇,您别伤心——房相,病得不太好了。” 皇帝脸上所有的神情都褪去了,留下一片略带茫然的空白。 李治立刻再往前一点,握住皇帝的手臂:“父皇!”犹豫着要不要去叫门外的御奉。他来之前已经特意带来了尚药局的医者,就是怕皇帝悲伤过度。 好在皇帝很快回神,问道:“怎么会?朕知他苦夏,这两年夏日身体都不太好。这回来翠微宫,便叫他一同前来避暑。前几日不是说已经好多了吗?”翠微宫去年建好后,皇帝直接给一样苦夏的房玄龄留了距离最近的一处房舍。 李治黯然道:“儿子也是今日听房相之子房遗直所禀,道其父病重,不敢不回明。” 皇帝沉默了许久:“朕明日去看他。” * 圣驾降临梁国公府前,房玄龄已经喝过了参汤。 还提前于昨夜让子孙帮着把须发梳理整洁,甚至还令仆从用‘针砂、蒲苇灰’研磨而成的乌发膏把白发染黑——正如当年皇帝亲征高句丽,班师回京时他做的那般。 哪怕他独自在长安累的要吐血,但还是想神采奕奕迎接他的陛下凯旋。 二凤皇帝进门,见房玄龄如此神色,不由露出惊喜之色,走到榻前坐下来:“瞧着病好多了!”什么病重不起,说不定都是子孙太担忧所以误报。 房玄龄听皇帝这样问,不由浮现出浅浅内疚:“陛下,臣已经用过了老参熬成的参汤。” 皇帝脸上的喜色凝住,渐渐凋零成苦涩,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原来如此。 他终究也要走了。 房玄龄自知精神有限,时辰无多,便将自己惦念之事都皇帝说来——自皇帝登基,他便任宰辅,二十余年过去,如今既不能再立身理事,自有许多嘱托。 皇帝凝神认真听着,还不忘叫身后的太子也一并上前来。 房玄龄就这样絮絮说了半个多时辰。 除了中间咳嗽时,他又抓起旁边放着的参汤碗喝了几口外,一刻未停。 李治第一次见以往内敛沉静的房相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最后,他停下来:“……臣所忧者,终是尽数说与陛下了。” 房相脸上露出平静满足之色。 只是那种参汤提起来的神采,与脸上的血色一般,渐渐溃散消弭。 房玄龄望着眼前追随数十年的帝王,如释重负笑道:“臣这一世乃微尘露水,若能稍增圣人的岳海之功,臣便于愿足矣。” 皇帝握住他的手:“你是朕的肱骨之臣!数十年来,为朕掌政务达,共担天下万事——当年太子年少亦未经战事,朕执意带着太子东征,正是因为还有你能镇守长安。” “只要你在,朕便放心。” 房玄龄闻言笑道:“陛下乃全人,臣能追随乃臣之大幸。” 听他这么说,二凤皇帝忽然想起数年前元宵灯会,花灯烛火,灼然灿烁。乐人陈列奏乐,曲音不绝。他兴之所至,取过琵琶亲奏《秦王破阵乐》,曲罢顾问群臣,乐音如何? 一向稳重内敛,少动声色的房相站出来道:“陛下无所不成,实乃兼众美而有之,无瑕尔。” 皇帝闻言大悦。 这一世的君臣相得…… 或许相伴多年,心意已然相通,冥冥中房玄龄也想到了那一日,他带着无限眷恋,再次发自内心道:“陛下兼众美而有之,靡不备具。”他看向皇帝,深深感念道:“故而这一世,微臣深为陛下惜之重之,爱之宝之。”[2] “可惜臣残躯如此,只好陪陛下到这里了。” “陛下,臣最后唯有一言。” 皇帝更用力握住房玄龄的手。 房玄龄也积攒了些力气,努力回握了一下他君王的手,最后请求道:“臣唯望陛下珍重龙体,切勿以臣微躯弃世而伤神,否则臣虽死而魂魄不安。” 皇帝于病榻前泣泪不能言。 * 太子陪着皇帝走出梁国公府时,一路上跟的很紧,随时准备伸手扶住父皇。果然,在踏出梁国公府的门时,皇帝终是身形一晃。 太子忙上前扶住,皇帝撑住儿子的胳膊才往前走去。 次日。 宫外来报,梁国公房玄龄病逝。 皇帝下旨,梁国公陪葬昭陵,谥文昭。 ** 九月,圣驾启程回宫。 回宫的路上,姜沃和李淳风一直陪在袁天罡的马车上——自从那一日从翠微殿回来,袁天罡便有些不适。 其实姜沃能明显感觉到,师父不是病了,就是老去了。 马车上,袁天罡见两人神色,不由笑道:“你们何必做此悲色,人寿终有尽时。” 他很平静道:“何况我也不是立刻就要死了,我自觉大约还有个一两年的时日。我已向圣人上书,祈求归乡以度些微残年。” 李淳风声音涩重:“圣人一定会准许的。” 袁天罡笑对李淳风道:“当日咱们选中了同一处墓地,后来得陛下‘裁断’,那一处建了天宫院,又东西各退五里地替咱们二人修了墓穴——我便先行一步了。” 李淳风颔首认真道:“百年后,永与袁师为邻,实我所愿。” 袁天罡又转向徒弟,对姜沃道:“我请旨回蜀地,皇帝或许会令你与我同行一回。” 姜沃也有此预感:蜀地黔州,从前太子李承乾所在之地。 皇帝为了太子之位的稳固,都已经明诏群臣,终此一朝,再不令从前的魏王李泰回京,那自然更不能再见从前的嫡长子兼曾经的太子,甚至不能给他一点爵位恩旨。 以免朝上再起风波动荡。 那么,比起已经重新封了王爵的李泰,皇帝心中想必更惦记这个隐居黔州的嫡长子。 * 圣驾回到宫中的第二日,姜沃奉诏面圣。 只是并非在太极殿面圣,来引她的小宦官道:“圣人正在凌烟阁”。 姜沃到凌烟阁门口,就见阁外只站了云湖公公。 他也没有跟进去,只伸手为她推门:“太史令请。” 姜沃入内,就见皇帝独自负手立于二十四张画像前。 她不由想起,那一年凌烟阁初起,阁中二十四位功臣正是一半在世,一半过世,可如今却是…… 果然,皇帝诏她来正是为了袁天罡回蜀地之事:“朕已与袁仙师说过,请他回蜀地后去探望承乾,你也一并跟着去,到时候——” 姜沃一直垂手肃立,静听皇命。 原以为皇帝接下来一句话是“到时候回来细细告诉朕。” 谁料竟然听到二凤皇帝严肃道:“之后你也就不要再回来了。” 姜沃愕然抬头,就与皇帝对上了目光。 只见皇帝眼里先是严肃,忽然又流露出很明亮的笑意,是种连眼角纹路都不能掩盖的明亮:“如何?被朕吓了一跳是不是?” “朕是见你年纪轻轻的,在外时却是像足了你袁师父,从来是闲云野鹤滴水不漏。” “但朕是知道,袁仙师私下里,倒是个懒散随和的人,很是有趣。” “这点你也要学学你师父,这个年纪,不必绷得太紧。” 姜沃明明也是想笑的,不知为何,却只觉得忽然有泪意上涌。 “是,陛下。” 皇帝又道:“临近冬日,你走这一趟也是辛苦。但换了旁人跟着袁仙师去见承乾,朕也不能放心。一路当心,朕待你回来将承乾事告知朕。” 他看向姜沃,像个很温和的长辈,问道:“不若朕赐你一物吧——你有什么想要的?” 姜沃几乎毫无犹豫,便道:“臣知陛下飞白书为一绝,若蒙所赐,无胜殊荣。” 皇帝点头:“好。” 他叫了云湖进来:“去朕书房里,将东面架子上的锦盒拿来”皇帝素日就有练字的习惯,这两年太子监国,他得以卸下许多庶务,养病之余,字也写了不少,自己觉得满意的,便收在锦盒内。 云湖应命而去。 皇帝则转头回去继续看画像。 大约是姜沃想求飞白书这事,引起了他的回忆,就开口道:“得是十来年前吧,朕有日在玄武门赐宴,酒兴起,作飞白。群臣竞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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