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却没有随言告退。 立政殿内只有两人,难得连太子都不在。 这应当是她最后一次单独面对二凤皇帝的机会了。 “怎么?”见她没有依言告退,皇帝也没恼,只是笑笑问道:“是还有什么想说的?” “是。臣还有一事。” 看着皇帝鬓边白发,她心中忽然就平静笃定下来。 她想告诉眼前的帝王。 姜沃抬头道:“去岁,陛下曾召臣至含风殿,听法师与两位师父论起谶纬之术与推演后世。” “今年进京的路上,臣做了一个梦。” “似是千百年后的华夏。” 殿中日光丰沛,金色的阳光流淌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 皇帝眼睛也明亮如日光:“说来朕听听。” “臣梦见了一间门学堂。”是梦,却也是她曾经的每一天。 “里面坐满了孩子,每一个都面容红润,衣衫洁净。” “臣也变成了里面的一个孩子。” 她从袖中取出一幅画——总归是与大画师阎立本相识这些年,姜沃觉得自己这幅画,画的还不错。 用的俱是细笔勾线:方正的教室、铁质的桌椅,大扇的玻璃窗、吊灯电扇,甚至黑板与投影仪…… 她全都画了下来。 二凤皇帝接过这张画,看了半晌,这像是一座学堂,但又完全不是他曾经见过的学堂。 他抬起头:“既然是学堂,那在讲什么?” 姜沃认真道:“老师在讲一千三百年前的贞观年间门。” “一千三百多年……”皇帝先是一怔,下意识重复了一遍,然后双眸愈亮:“好!若真如此,可见千载后华夏依旧!” 依旧在学华夏之史,必是家国长存! 姜沃望着皇帝的欣悦:是啊,陛下,千年后,我们依旧坐在教室里,学习着中华历史,学习着您开创的贞观之治,感慨着怀念着那个大唐。 接下来,皇帝根本没有问起她梦中,千年后世人如何评价他,评价贞观一朝,反而直接笃定道:“千年后人读我国史,必觉鸿勋茂业粲然可观!”[1] 这便是二凤皇帝的自信与魄力,他从未怀疑过自己一手打造的功业,正如大唐之气度,从来自信睥睨磅礴大气。 姜沃重重点头:“是,千载后世人依旧称颂贞观。” 她望着眼前哪怕霜雪覆鬓,也依旧不改如日亮烈的帝王:“后世皆仰陛下是千载难逢的明君。” 皇帝闻言丝毫没有犹疑,他慨然一笑,意气风发神采焕然:“朕自如是!” ** 这一年天儿热的很早。 才三月里,便热的人有些烦躁。 太子上书,请皇帝尽早移驾翠微宫避暑。 皇帝允准。 然而就在圣驾准备启程的前一日,卫国公之子李德奖入宫求见太子。 卫国公李靖病重不起,府中已将棺椁齐备。 李德奖告退后好久,李治还坐在东宫的书房不肯出来:怎么偏偏是现在,怎么又偏偏是卫国公? 卫国公李靖,从秦王府至今,追随皇帝三十余年。 皇帝曾将三军之任,一委李靖。 也就是这几年卫国公年老,才少上战场,从前他带兵出征时,便是无可争议的三军统帅,李勣、李道宗、柴绍、薛万彻等将领,悉数听命。 李治深知,卫国公是随父皇打天下战功赫赫之人,在父皇心中分量极重。 他重病垂危,李治自知该去禀告父皇,可他又实不想去,不想让父皇再面对一次重臣过世。 李治独坐了好久好久,直到日暮西斜才起身往立政殿去。 ** 皇帝到卫国公府时,并没有带太子。 这些年卫国公李靖极少再上战场,甚至极少出府,只是闭门谢客连亲友都少见,并不只是因为年老病弱——也为着,贞观十七年,李靖的长子李德謇也牵扯到了太子承乾谋反案中。 只是不如侯君集等人罪证分明,不过是与他们私交过密而已。 看在卫国公的面子上,最终是判了流放。 自那后,李靖便几乎不出门了。 为此,皇帝今日便没有带太子过来。 * 皇帝坐在李靖的病榻之上,看着他病到有些脱形以至于陌生的病容,不免想起了房玄龄去前的样子。 随朕治天下者,随朕打天下者,终皆先朕而去。 李靖对皇帝行的不是臣子见陛下之礼,而是军中之礼。 他也不似房玄龄临去前,有许多放不下的朝政要说与皇帝——毕竟自从贞观九年灭吐谷浑以来,他已经很少再上战场了。而且他也亲眼看着这些年皇帝收高昌,败高句丽、覆薛延陀、灭龟兹、警西突厥…… 又有什么他死前放不下要嘱托的呢? 陛下已令四夷宾服。 李靖说起的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是他入秦王府的旧事—— 当时李靖还在隋朝为官,高祖李渊在意欲起兵反隋前被李靖看破,作为隋朝官员,李靖是准备去向朝廷告发李渊意图谋反的。无奈当时天下已乱,道路阻塞,李靖想最后效忠一把隋朝,却连隋炀帝都没找到。 偏生李靖也好生倒霉——他没找到隋炀帝,李渊找他倒是一找一个准!李渊起兵攻克长安后,就把李靖逮了个正着。 李靖想起当年刀悬于头顶:“当时臣以为必死,只好痛呼壮志未酬。” “好在先帝觉得臣有几分志气,又有陛下坚持为臣求情,臣才从刀下得了一命,从此臣便入了秦王府。” 皇帝的思绪,也被李靖的话带回那烽烟四起的隋末…… 直到李靖唤他,才回神。 “陛下。”皇帝见李靖从怀中取出一物:“还请陛下恕臣私藏之罪。” 半枚兵符落在皇帝的掌心。 这是……皇帝很快辨认出,这是秦王府亲卫首领所持的半枚兵符。 已有二十三年不见此物矣。 “臣当年蒙陛下信重,领王府三卫。” “陛下登基后,曾下令熔去当年王府中的所有兵符。” “可臣到底没舍得,留了半枚。”李靖交还给陛下:“臣今日奉还陛下。” 铜制的兵符边缘光润,做成虎头状。在皇帝的手中,折射出微光。 皇帝握掌成拳,将兵符牢牢握在手里。 一如当年。 李靖见此喟叹道:“无论何时,臣只要见陛下手握兵符,便可心安!” “隋末何等乱世,若无陛下提三尺剑,数年内荡平四海,又是一中原流离乱世尔。” “汉末至今,四百余年,方有陛下,是天下苍生之幸。” 李靖先侧过头去,这才深深咳嗽了几声。咳过便在病榻上行礼,恭请皇帝早早移驾回宫,勿染病气。 皇帝手握兵符道:“朕这一世,得你为帅,快哉!”[2] 李靖眼中重新燃起一种光彩,那是狼烟烽火中剑锋上那一点锐芒:“臣此生得陛下为君,亦快哉!” * 三日后,宫外来报,卫国公李靖病逝。 皇帝下旨,卫国公陪葬昭陵,谥曰景武。 * 这一年四月,皇帝原该起驾往翠微宫去,谁料却在去翠微宫之前,先轻车简行带太子前往昭陵。 等长孙无忌得知此事时,皇帝与太子都出了长安城了。 长孙无忌险些没有被气晕过去:以皇帝现在的龙体,正该遵孙神医的医嘱,半点思绪不动,安心静养,竟然还带着太子往昭陵去! * 李治望着郁郁青青九嵕山。 上次他来,还是跟大哥一起来的,这次,则是陪父皇来看母后。 安置长孙皇后棺椁的凝英殿一切如旧,因季节也相仿,连院中草木看上去也都一样葳蕤茂盛。 李治陪着父皇给母后燃过香烛,又将大哥的匣子捧过来。 他正有些犹豫该不该出去,就听父皇道:“稚奴留下来,陪朕一起看看。” 不知承乾送了些什么。 这孩子只送上了锁的匣子,却没有钥匙。皇帝就取出随身带着的锋利匕首,斩断匣子上挂着的琐。 打开匣子,皇帝还未看清其中何物,就见最上面放着一张回信,承乾久违却依旧熟悉的字迹映入眼中。 “父皇,儿乞百年后,不起独冢。” “愿永伴父母于昭陵。” 皇帝将这页信纸拿起,只见匣中,满满的都是落叶。 落叶归根。 皇帝的手轻轻扶住妻子棺椁的一角。 你看,孩子总会回到咱们身边。 ** 四月,上幸翠微宫。 五月,上崩于含风殿,年五十二。[3]!
第74章 文皇帝 贞观二十三年己巳,夜。 翠微宫中是一片过分诡异的寂静。 连打更声都不闻。 姜沃只从太史局的侧门出来,穿过一道门去观星台,都有面生的带刀侍卫验过鱼符,这才放行。 明明是夏日夜晚,姜沃握着鱼符,却只觉得凉的像抓住一块冰。 姜沃走上观星台,看到李淳风的背影。 “师父。” 李淳风没有回头,声音从夜色中传来,像是裹了深重雾气:“今日含风殿中忽有旨意,明日圣驾还京,今夜太子已命飞骑和六府甲士先行沿途清道戍卫。” 姜沃垂首:“是,想来是陛下的……”遗诏。 皇帝四月幸翠微宫后,便一直于含风殿养病,孙神医也未离开过翠微宫。此番随驾前来的重臣多少心中都有准备。 此时忽见此旨,要即刻返京,应是陛下已然晏驾。 姜沃只觉夜里的潮气扑上眼睛,沁入肺腑。 但,不能哭,起码现在不能哭。 所有的臣子都要如常回到长安皇城去。 陛下崩于行宫,京中不能乱。 想来陛下生前已有安排,所以此时翠微宫中秘不发丧,除了过分的寂静和添了一倍戍守侍卫外,一切如旧,没有震天的哭声,没有满覆的白布,没有任何乱象,依旧是一座翠玉似幽凉的行宫。 * “太史局的公文都收好了吗?”李淳风又问道。 “师父放心,都收过了,我亲自点过了箱。” 李淳风点了点头:“你如今都做的很好了,从今后,我也不再多问。” 姜沃上前一步,刚要开口,李淳风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道:“今夜我就在这里,你回去吧。” 原本姜沃确实想劝李淳风回去的,哪怕不能入睡,稍微歇一歇也是好的——明日回到长安,必是一场天翻地覆。 接下来大行皇帝丧仪、新帝的登基、祭祀、册封……礼部、太常寺和太史局估计都要连轴转起来。[1] 尤其是太常寺还掌陵寝、礼乐、宗庙事,接下来必是会忙的心力交瘁的几个月。 且就姜沃所知,自从这回皇帝到了翠微宫,李师父已经很久没有夜里睡一整觉了,总是一夜一夜的观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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