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高原后,每一日姜沃都在记大约的海拔、士兵高反的人数、轻重程度。 凡有手指和嘴唇青紫呼吸困难,已经不只是头疼胸闷的士兵,则令其返回低海拔处——有的人天生就是适应不了高原的体质。 “保暖、保持体力、勿染风寒……”姜沃与薛仁贵讨论着能够尽量避免高反的要点,以及士兵对高反的适应性。 已经恢复了精神的薛仁贵点头道:“诚如太史令所说,最要紧的是——这不是之前以为的瘴气毒气,令士兵们都听之生畏,生怕一旦吸入哪怕不死也总有损伤。” “既然知道这是人到了高山的反应,能够有法子缓解,甚至许多人在这里待久了也能渐渐适应。那就大不相同了!”起码心理上好过多了,不至于一难受就先把自己吓得要命。 薛仁贵想起今日吐蕃朝臣阻拦吊祭的那一幕,以及一路所见,不由深皱眉:“吐蕃如此国俗民风,我从前实不知。如今见其尚武尚勇至此,不免担忧将来吐蕃为朝廷大患。” 薛仁贵回望星光下的巍峨雪山,头顶似乎近在咫尺的星空。 “偏生吐蕃又占尽地利——他们自己也深知此利。” “吐蕃人有句俗语:汉人永远越不过乌海。” 姜沃也想起吐蕃朝臣之言,说与薛仁贵听:“是,有此地利,吐蕃觉得大唐是很难威胁到他们的——今吐蕃独在,非汉不贪我之土地,而在于风土疫疠。汉纵有谋夫猛将,亦不能为蕃患矣。”[1] 薛仁贵的高原反应消失后,连着那种激烈性子也回来了。当年他在高句丽之战中,敢单人勇猛冲锋,猛到二凤皇帝都特意把他找出来嘉许,自是猛将。此时听吐蕃这话,不能心服:“如今既知缘故,这疫疠瘴气可不是他们的护身符了!” “既然在高原之地缓行许多兵士能渐渐适应,那便可在边境高地,专练其兵,以备西域之战,遏吐蕃之野心。” 姜沃看着眼前的薛仁贵,这位大唐名将,一生惨败便在与吐蕃的大非川之战,唐军十万全军覆灭。 自然,一场战败,并不会只有高原反应这一种地缘因素,薛仁贵之败,还有猪队友运辎重不到的人祸。 而这一回,大唐当再无大非川之败。不,若是准备的早,应当能再无大非川之战。 * 与薛将军聊了良久的高反与军备,姜沃也并没有回到自己营帐,而是去了崔朝处。 崔朝正在整理这一路行来,所记录的吐蕃诸事。 见她进门就起身迎上来道:“你还没睡?” 姜沃拉了他回去坐下:“你继续写就行,我只是有些事情要想——看着你感觉脑子转的效率高一点。” 崔朝莞尔,当真回去坐下来,依旧去整理自己所记。 姜沃就托腮看着他,想明日见禄东赞之事。 面对大唐要迎公主回国的诏书,这位吐蕃权臣会有什么反应呢? 只怕不情愿。 ** 姜沃上一回见到禄东赞,还是在阎立本的《步辇图》上。 此时见到他真人,便颇有种画中人跳出来的不真实感。 比起祭堂里的吐蕃朝臣,禄东赞才显出一国之相的水准。让姜沃不由想起与禄东赞打交道最多的江夏王,曾道禄东赞此人‘性情明毅,又雅有节制’。 是有野心也能控制野心的人。 正如此刻,因先赞普松赞干布刚过世,禄东赞忙于扶立幼主把持局面,对于大唐使节便十分客气。 甚至就昨日祭堂事连声称歉,道实没想到,大唐派来的会是一位女使节,连称前去接引的朝臣实在失礼,还好未耽误唐使吊祭。 禄东赞曾代表吐蕃出使大唐,汉语说的便颇为纯熟,完全不需要译语人就能与姜沃等人交流,甚至有时还能引经据典。 言谈间态度也甚佳,丝毫看不出几年后会有什么反心。 而在姜沃提出要迎公主回大唐时,禄东赞则如她所料,没有一口应下来。 当年吐蕃折腾了一番松州之战,才向大唐要来的公主,哪怕赞普病逝,也依旧想留下公主。 他显然也早有准备,从容道:“自先王向先帝求娶大唐公主后,吐蕃深慕华风,曾派使团往大唐去学《诗》《书》。到了长安城后,才发现上国何止诗书华服令人心慕,更有礼仪。” “我颇知中原礼法——丈夫过世,其妻需三年行服。” “如今我先王才过世不足年。既如此,不如等公主在吐蕃行服三年后,再派使节将公主送回如何?” 姜沃昨夜已想过许多禄东赞可能会有的回应。 ‘拖’字决自然想到过。 但禄东赞突然用起了大唐礼法来拖,倒是让姜沃耳目一新,颇有种‘拿魔法打败魔法’的感觉。 她端正而坐,肃然道:“大相既知大唐礼法,何不知天地君亲师,君于亲前。” “方才大相提起先帝,倒也令我想到一件旧事。” “当年先帝亲征高句丽后,先赞普曾送上一只金鹅为贺。并上书道:‘陛下平定四方,日月所照,并臣治之。臣谨冶黄金为鹅以献。”[2] 禄东赞笑容微敛,他当然记得,当时这封书还是他代先赞普拟的。 这女官此时提起这事来,无非是提醒他—— 吐蕃王对大唐是称臣的! 这还不算完,又听这女使节不紧不慢道:“待当今登基,又擢先赞普西海郡王,先赞普亦受此封,可见君臣和睦。” 姜沃拿出吊祭的感伤来叹道:“可惜先赞普天不假年,吐蕃失一明主,陛下失一贤王重臣。” “如今新王已继位,大相佐之,不知大相肯承先赞普之言否?” 禄东赞:…… 先王刚去,他扶立幼主,这会子怎么能说出不承继先主之言的话来! 何况,眼前这位大唐使节的话,让他想起了他亲眼见过、亲耳听着的大唐。 贞观十五年,他自大唐回来,那之后耳朵里就没停下大唐征服四夷的事迹,真可谓是‘弗率者皆犁其庭而后已’。 他正在沉思,就听沉静的女声并不等他太久,直接继续道:“若大相肯依先赞普之意,还请亦按臣子礼,接天子诏书。” 禄东赞抬头,对上一张带着无可挑剔浅笑的面容。 而在她身后,还有其余唐使,有银甲肃立的将军,有护送使团的精兵……和那个大唐! * “臣接旨。” 姜沃看着以臣子礼接旨的禄东赞,心中并没有什么喜悦,只有警惕和沉重。 她想起了自己在系统中看到的文字—— 毕竟在曾经的历史上,此时的禄东赞也是对大唐俯首称臣的。但就在三十一年后,在文成公主薨逝的那一年,大唐再派出使节去吊祭文成公主,使臣别说没得到什么礼遇,反而便被禄东赞的儿子,彼时的大相钦陵,以武力兵刃逼迫着行跪拜礼! 大唐使节宁死不从,钦陵便真的关了大唐的使节十年,然后将尸体送还了大唐。[3] 姜沃看着眼前接旨的禄东赞,想起他方才的怀柔态度,想以‘礼法’留下公主的委婉。 看,能保住‘和平交流礼法’的前提,从不是女子的裙摆。 而是太宗皇帝战无不胜的刀锋。 文成公主若知自己过世后,故国来吊祭她的使节竟受此辱且最终命丧吐蕃,不知是否会后悔这三十一载。 然而,或许从头到尾,她只是没得选择罢了。 ** 临行日。 文成走出祭堂,登上马车,回望一片深深浅浅的黑色。 “我已经在这个祭堂住了数月了。”自松赞干布过世,她就直接被‘护送’到了这里。 之后这吐蕃谁继位,谁主政,都不会有人告诉她这个先王遗孀。还是她自己留心去打听才知道,禄东赞把持了国事。 她原以为,她的余生,就像是一件光鲜的祭品。 唯一被需要之处,就是被摆在这里,或许也会受人跪拜,受人供奉。 但终究是一件祭品,一面牌位。 可现在,她要走了。 她再也不会回到这样一片黑色中来。 * “你闭上眼睛,别让脏水进了眼睛。” 有声音打断了文成公主的回望和思绪。 姜沃坐在她旁边笑道:“咱们不看了——这有什么好看的。咱们的长安城才好看呢!你之前也没在京中呆多久,还基本上都在九成宫里跟人学这吐蕃语了。其实没怎么看过长安城是不是?” 文成点头。 姜沃再次道:“闭眼。” 文成这才看清,姜沃手里拿着沾着白色细沫的帕子:“我替你将面上这些黛粉擦掉。” 文成闭上眼,当柔软帕子落在脸上时,又不由睁开一点眼问道:“这不是细麻布吗?” 她方才看出这帕子不是绸缎,还以为是细麻,然而落在脸上,触感却不同,异常柔软。 “是棉布。” 姜沃边一点点替她擦拭脸庞,边随口与她讲起这些年自己的事儿,也没什么条理,就是散漫的说着。 直到将文成脸上的黛粉都擦掉。 重新露出熟悉的面容。 这才是真的再次相见了啊,文成。 * 文成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此时脸上的黛粉虽然擦去了,但因这数月来每日都要重新涂黛粉,那种黑色的痕迹不免沁入肌肤,哪怕每日清洗,估计也要一段时间才能彻底褪去。 “唉,不知道这个黑色的印子要留多久。” 见文成对着铜镜开始叹气,姜沃反而笑了。 比起在吐蕃祭堂时,文成那种为自己砌起一座堡垒石墙一般的坚强,倒是这个开始叹气开始担忧面上乌痕的文成,更像是活过来了。 “没关系,等咱们到长安时,保管就好了。” 其实也未用吐蕃到长安那样久。 不过十数日,文成面容上的乌痕已然尽消,再不见黛面数月的痕迹。 当使团的车队能遥遥看到长安城的时候,文成原本被齐耳剪断的发,已经及肩。 * 史载: 永徽二年六月癸巳,文成公主自吐蕃还。 帝诏百官迎于永安门。[4]!
第86章 媚娘告假 文成公主自吐蕃还,皇帝如公主例赐下公主府。 使团众人,皇帝也皆有优赏。 更因此去吐蕃山高路苦,听闻许多人路上都多少病过,皇帝便又给了使团众人并随行兵士一段长休沐假。 而姜沃得到休沐的第二日,李治下朝回来,就没有如往日般见到媚娘在偏殿等自己,为自己准备笔墨整理奏疏。 而是见到了一张字条,以及被留下来做替补,因而瑟瑟发抖差点哭出来的严承财。 见媚娘字条之上跟自己‘告假一日一夜’,李治就知她一定是去寻太史令去了。这半年,媚娘也总是悬心。时不时跟自己在舆图上算,使团应该到了哪儿,是不是应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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