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先生。这回使团中有许多兵士,皆是身强力壮又要赶路,只怕不少人会有高反。” 且除了药和针灸方外,姜沃还按照现代医学研究,带了大量的糖。 若是这一次试得缓解高反之法,将来大唐与吐蕃再起纷争,又能少一巨大掣肘。 “先生,我去了。” 孙思邈颔首,笑意温和而饱含关怀:“好。此去平安。” * 永徽二年二月。 大唐使团离京,出使吐蕃。 未及四月,至吐蕃都城逻些。[3] 作为使节,到逻些的当日,姜沃便一身素衣,前往吊祭先赞普。 * 与大唐的丧仪皆是白色不同,吐蕃丧仪,人皆‘断发、墨衣’,还要‘黛面’,即把面容涂成青黑色。 于是姜沃目之所及全是一片黑色。 黑色的灵幡,黑色的丧衣,黑色的人面。 几乎让人觉得眼盲。 直到在一片深重的黑色的灵前,有女子转过了身。 她亦有着一张被墨染过的面容,连五官都看不太清。 唯有双眸依旧明亮。!
第84章 吐蕃国俗 铺天盖地的墨色中。 文成转过身来,以断发、黛面、墨衣之态,面对她故国的使团,神色很平静坚强,似乎永不需要旁人的担心。 似乎要以坚毅的姿态告知她的故国:她永不会丢掉大唐公主的气度和尊严。 姜沃望着文成的眼睛。 依旧明亮,依旧坚定。 只是,在看清姜沃面容后,这双眼睛变了,像是一直压抑着暴雨的天空,终于起了风,像是一座休眠许久的活火山,忽然迸出些微岩浆,像是……孩子离开家太久一直撑着的坚强,再见到亲人时的星点泪光。 ** 当年禄东赞作为使臣到大唐时,鸿胪寺相迎,此番大唐使节到达吐蕃,已为大相的禄东赞也未亲自露面,而是也令吐蕃官员相迎。 吐蕃,与其余四夷宾服不同,总是力争与大唐的平等地位,甚至一直在跃跃欲试的挑衅。 毕竟其民风上下彪悍,最崇尚武力。 使团进入吐蕃境内,姜沃就曾发现有人头上带着一根狐尾,走在路上很受人唾弃似的。 崔朝在旁解释道:“吐蕃人尚勇武,更以战死为荣——若是一家中代代有战死的男儿,则被人敬为第一甲等门户。若是在战场上怯懦战败的,就是这样,头栓狐尾,不配为人,见人都要作揖两次。” 姜沃见人群中畏畏缩缩,甚至被人戏弄的狐尾人,深深体会到了吐蕃人的秉性。 她忽然就想起了二凤皇帝所忧。 “外夷强梁,世为纷更。” 何以保国? 礼法?文义?诗书? 吐蕃或许会慕中华风物,和亲事后,吐蕃也曾派出使团来长安学习《诗》《书》等典籍。 但这并不能让他们敬畏。 他们认的始终是更锋利的刀剑,更强大的武力。 正因极其崇尚武力和强壮,吐蕃对女人的态度—— 赶路时姜沃见到的吐蕃女子不多。 但姜沃很快就亲身体会到了。 * 她作为使团正使,虽心系文成公主,到赞普祭堂后也先去寻望文成公主,但四目相对彼此认出后,两人都迅速掩下激流般的心绪。 先行正礼。 文成公主垂眸整理下心绪,而姜沃则上前,按照鸿胪寺吊祭的礼仪,为赞普颂唐使吊祭文。 她已然将祭词背的纯熟,然而还未开口,就见负责迎接他们的吐蕃大臣面色凝重出来阻拦,先用生硬的汉语:“等等!怎么回事!” 然后就叽叽呱呱说了一串吐蕃语。 姜沃余光见崔朝脸色变了,就知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崔朝还不是专业的译语人,对吐蕃语不过懂四五分,都听得面色不好,可见里面有些词必是颇为过分。 译语人深吸了一口气,很快翻译过来。 他省略掉这位吐蕃官员一些表示荒唐感的语气词,只将语意翻给这位太史令:“吐蕃国俗,妇人无及政。更有贵壮弱贱之分。” 译语人继续道:“所谓贵壮弱贱,便是吐蕃向来是重勇武强壮者——出门在外,都是少壮在前而老人在后,作为女子,哪怕是母亲,也要拜强壮的儿子。”[1] “哪里能让一个女子来吊祭先赞普。若大唐使团诚心吊祭,应当换旁边这位随行将军来。” 随行将军……姜沃目光转到此番负责护送使团的薛仁贵身上。 吐蕃人还挺会挑的。 此番出行吐蕃,需猛将率兵护卫,薛仁贵便从守玄武门变成了守使团,暂领右武侯将军之名。 此时听吐蕃朝臣语,不由双眉紧皱。 不由去看太史令:他知这位太史令性情谦和不争,又素与人为善。此时倒有些担心她听闻吐蕃国俗后,会入乡随俗也退一步免生争端。 这一步可退不得。 好在,薛仁贵很快放心下来。 太史令依旧是清淡如云的神色,但言辞却笃定无改:“我乃大唐使节,领圣命而来,自当亲行吊祭之礼。” “再有拦阻,便视为吐蕃兵袭大唐使团。” 薛仁贵闻言心下安定,抬手握拳往下一顿,原本只在祭堂门外列队的精兵,便齐齐往内走一步。 那吐蕃朝臣明显左右为难起来,又不能当场跟大唐使团打起来,又不能坐视一个女人来念吊祭文。 他叫过身边一个吐蕃士兵,吩咐了两句,那士兵就快步跑出去了。 显然是出去请示了。 然后他用生硬汉语道:“请唐使等候片刻。”又对译语人叽里呱啦说起来。 姜沃这回都不等译语人翻译,直接开始走自己的流程——笑话,何必等你安排! 大唐的吊祭文书早已送到吐蕃新赞普处。 相当于唐使吊祭一事已与吐蕃完成了官方的交接,此时来走流程。 如何能容吐蕃朝臣在这儿挑肥拣瘦,一会儿想临场换人吊祭,一会儿又要暂停等他去请示能做主的人。 简直滑稽。 吐蕃朝臣再想拦阻,跟随使团而来的唐军已然以手按刀——祭堂前见刀光不吉,已然是给吐蕃留了最后的选择余地。 若再拦阻正使祭拜,就要动兵戈了。 剑拔弩张间门,一直肃立在旁的文成公主对吐蕃朝臣道:“退下!” 然后换了吐蕃语,语气肃然对那将军说了几句。 译语人在旁低声翻译道:“公主在说‘先王祭堂何以放肆’。又道‘先王当年迎娶大唐公主,执子婿礼,称永修其好,如何今日拦阻唐使祭拜。’” 吐蕃朝臣看起来依旧不甘不愿地退下了。 姜沃只静候文成公主话尽,便径自诵起吊祭文。 甚至还是符合语文课本要求:有感情的背诵全文。 吊祭礼毕。 姜沃终于能走到文成公主面前。 “公主,臣奉陛下诏书至此,迎公主归国!” * 时隔多年,姜沃再次与文成公主对坐。 她坐在毛毡之上,双手接过文成递过来的羹酪。 文成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望着姜沃道:“我早知赞普病逝,必有使团会来。也曾想过许多次,他们会给我带来什么旨意。” “应当是恩赏吧。” “厚赏我愿继续留在吐蕃,为两国修好。” “若是运道好些,朝上有熟知吐蕃殉葬事,又愿意为我这和亲之人性命安危提一句的朝臣,那说不定会是一道令我归国的诏书。” 但…… 文成心中一片平静:但即便有这样一封诏书,我也应当拒绝,依旧自请留在吐蕃。 因她没法确定这封诏书背后,朝廷是真的有心要迎她归国,还是只以此诏书为恩典,依旧希望她留在吐蕃。 应当是后者。 文成从来很清醒。 她并非帝女,只是宗室女,朝上所立能决定她命运的朝臣与她俱无干系,又何须要为她考虑,迎她归国,那还要费心考虑如何安置她这样一个‘公主’。 不如她留在吐蕃,继续做一个唐与吐蕃交好的牌坊。 因而文成望着姜沃,笑容依旧很坚强:“太史令是来如约探望我的吧,我很欢喜。”又问道:“我之前请阎画师画了一张小像送你,不知可有收到?” 姜沃取出交给文成公主。 她低头看了好一会儿这幅小像,见画上姜沃是身着绿色官服,又想到她如今已官至太史令,必是换了绯袍。 文成心道:可惜此番她前来吊祭,只能素服。 真的,很想看看,她绯袍是什么模样啊。 可惜…… 文成细致将画收起来,面上又是一如既往的坚强之色:“太史令有心了。” “还请太史令替我谢过陛下恩典,有此诏书便是保全我性命。” “但我愿此身长留吐蕃,为两国永修其好。” 姜沃一直在听文成说话,静静的做一个倾听者。 直到现在,才长叹一声。 所以,这次必须得她来。 否则,文成始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为了她的聪明,为了她的审时度势,为了她会明辨事态。 姜沃想起她曾经说过的幼年过往——如何尴尬的位置上保全自己,这不只是她的本事,还是她从小的生活。 她起身,走到文成身边,从对坐变成了并肩而坐。 姜沃就看到她手指上有一点黑色的黛粉,应当是晨起黛面时粘上的。 她拿出身上带着的手帕,专注地替文成慢慢擦去这块黑色,然后才抬头望着她眼睛认真道:“文成,我不是来探望你的。” “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这个‘贵壮贱弱,女子无及政’的吐蕃她是多一天也不想呆了。 文成,该回家了。!
第85章 归朝 高原之上,星辰近的像是能伸手摘到。 姜沃披大氅出门,仰头望星。 因使团有上千人的军伍随行,自然不能驻扎在吐蕃都城逻些,而是在城外二十里安营扎寨。 已定于明日再入城,去见吐蕃新赞普。当然,明日主角不是幼童年纪的新赞普,而是吐蕃大相禄东赞。 姜沃才信步走了一会儿,便遇到了亲巡营地后的薛仁贵。 “太史令出来观星?” 说到玄学薛仁贵似乎立刻就精神了。 姜沃笑道:“薛将军好些了?” 薛仁贵点头:“果如太史令所说,等翻过‘大头痛山’就好多了。如今又修整了两日,已然无事了。” 到高原地界后,薛仁贵也有些高原反应,好在比较轻,就是有些头疼兼萎靡不振。因精神萎靡,译语人翻译的吐蕃山名都很类似,他根本记不住,直接管几座高山叫头痛山。 “今日营中出现高反的兵士少多了吧。” “是,较之赶路时,已然少了一多半。”薛仁贵报了数值,姜沃直接在脑海中点开系统,将这些一手资料做成表格保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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