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忍不住笑了。 笑过后才与皇帝解释道:“陛下曾给过崔郎天子亲卫不是?是觉得他孤身一人在京,家中只有老仆和小厮,偏又手里握着许多商贾、矿产等巨财事,担心有人起歹意对他不利。” 皇帝也就明白了:“你这宫女是给太史令准备的?” “其实朕的亲卫就是给他们两人的。” 媚娘再睇皇帝一眼道:“他们又不是总在一处——且侍卫难道能贴身跟着她?她之前往吐蕃去我就担心的不得了。且她既然在朝廷为官,少不得领圣命到处去,年前不是还奉陛下命又去了北面大明宫查看正殿位?那里才开始重新动土,不说旁的,便是不小心崴一下,身边也得有个人啊。” “总是独来独往叫人悬心,陛下说是不是?” 皇帝受不住媚娘用这种‘你偏心’的眼神看他,直接点头道:“你说的都有理。且掖庭宫女事,朕既然交给你,就都按你的来。” 之后皇帝为表示自己‘不偏心’,很关注太史令的护卫培训工作,还特意问过两回人挑的怎么样,练得如何,要不要派个亲卫过去指点一下。 这一问才知,媚娘和太史令居然还真弄得像模像样的,将挑出来身体素质合宜的宫女,同训北衙禁军一般,每日要训弓马、翘关(举重)、负米奔走等。 据说这训卫项目表,还是太史令从负责掌北衙禁军的薛仁贵那里请教来的。 所训皆同,只是按照女子的体重按比减了翘关、负米的重量。甚至还专门托人从宫外请来一名家学渊源的武学女教头,每隔几日进宫教导。 皇帝见媚娘对此事如此上心,就没忍住,当场还了一句:“媚娘好偏心啊。” * 今日见媚娘身着胡服,皇帝忽然就想起此事来了:“若是可用的护卫宫女已经训练得宜,就趁着年节就将人给太史令送去吧,也算是咱们送的年礼。” “再有,朕自朝上点了太史令后,明着寻她的朝臣多了起来,暗地里动心思的人也不少——已有几人向朕试探过太史令的婚事了。” 媚娘不由皱眉:“陛下该早告诉我此事。” “原想着再练些日子的。既如此便先挑两个最佳的给她。” 媚娘从来不吝以最恶的角度来揣度人心——她到底是女子,若是有人在此事上动了恶意,真将人绑走个一天一夜,以名声威胁…… 皇帝温声道:“你放心,朕已经都回绝了。且朕也与子梧说过此事,也嘱咐过若太史令只从宅中到皇城,一路甚近也都是大路还罢了。若是出城门或是去偏僻处,一定带侍卫。” 两人边说此事,边一路往外走去。依旧径直西行,从掖庭西门出宫去。 媚娘一路问清了所有向皇帝提起此事的家族和朝臣。 直到了宫门口,身后一直跟着的鱼和,才奉上手里的食盒。 因方才一路在说正事,媚娘此刻才问起:“陛下这是备了什么?” 李治笑道:“咱们也不好每年都双手空空去,正好有冬日难得的菜肴,就带着去。” 门口已经如往年般停好了马车。 崔朝等在那里。 今冬多雪,至今仍有霜雪不化。只见他一袭湖蓝缎袍立于雪中,手中灯烛映亮了面容—— 媚娘与崔朝见面是最少的,但每每看清他的面容,就心中颇多欣慰:还好有美人在侧可解案牍劳形,毕竟袁李二位仙师先后离京,姜沃这两年比先帝年间要操劳顾虑的事多许多。 * “陛下居然特意带了佳肴来?” 姜沃带着好奇期待打开,然后又有点想盖回去:“是鱼脍啊。” 这是她到了这里后,一直拒绝的大唐流行美食,鱼脍,就是鱼生,生鱼片。她自从上辈子看过能长到两米长的寄生虫图片后,就一直对生食很拒绝。 媚娘在旁笑道:“我倒不知陛下带的是鱼脍——她不吃这个的。” “饮御诸友,炰鳖脍鲤。”皇帝听她竟然不吃鱼脍,不免有些遗憾道:“这不是寻常的鱼脍,是极难得的鱼,今岁宫中也没有几条。特意让人好生养着,留到今日。尝一尝也好。” 且这道鱼脍做的也精细,正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鱼脍还以橙肉佐之,称为‘金齑玉脍’。 不用姜沃婉拒皇帝的好意,媚娘就替她解释道:“生的她都不入口。夏日那么热,她也不用井水,也不肯将冰直接搁在酸梅饮里喝。” 姜沃笑眯眯道:“而且我对鱼脍有些惧怕。” 李治问道:“怎么?” 姜沃便做欲言又止状:“罢了,马上要用膳了,还是不说了。” 见她这样,李治反而更好奇了:“无妨,子梧还在准备呢,你先说来听听。” 姜沃见陛下好奇神色,忽然想到,自己在朝上好奇吃瓜的时候,被皇帝点了名。 于是便笑眯眯道:“少时读《三国志》,见广陵太守陈登因喜食鱼脍而病,神医华佗为之诊脉,道腹内有虫……” 她换了生动的语气:“灌了汤药下去,就见太守少顷‘吐出三升许虫,虫半身是色做粉润生鱼脍也,而虫头皆是赤色,蠕蠕而动’。”[2] 原本拿了一枚腌制红果在吃的李治:…… 其实在座人都读过《三国志》,也知陈登之死。 但留意这段的人不多,此时听姜沃绘声绘色背出来,脑海中再一想这个画面,就都觉得胃里一酸。 李治十分后悔,自己非要听一听人家的心理阴影,此时这阴影变成了自己的。于是连忙叫停:“不说这个了,开席吧,再想下去今晚都不必吃了。” 于是皇帝带来的珍贵鱼脍,到头来被姜沃下到了五格火锅的其中一个格子中,做了熟鱼片。 除了皇帝带来的鱼脍,她原本也准备了鲜鱼团的鱼丸——但她发现,除了她都没有人去吃鱼肉了,只好她自己吃。 * 席间,四人一边慢慢吃,一边议起今岁的元宵灯会。 姜沃见兴致盎然吃着火锅想着过元宵的皇帝,一点儿看不出,就在几天前,他还在朝上为宗亲谋反与濮王病逝两事‘痛心疾首’至‘西子捧心’伤痛欲绝的模样。 大约是食物的香气太足,吃到一半,前几日姜沃刚从雪地里捡到的一只黑色小猫团子,还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李治甚至还有好心情及耐心,给围着他脚边打转的小猫喂了一块鱼肉,然后轻轻用足尖儿把小猫赶的远离地上温着酒的火炉。 笑意在火锅热气中氤氲的越发柔和。 姜沃也怕炭火星子迸出来烧了她的猫,就起身把小猫抱起来,关到旁的屋里去。 回来正好听到李治主动在讲:“四哥薨逝之事,我已命人快马加鞭赶入蜀地,告知大哥。”说着长长叹了口气。 见陛下怅然叹息,媚娘和崔朝就都暂且停筷。 然而只听李治叹气后道:“可惜这个消息,新岁前是到不了大哥那里了。”语气甚为遗憾。 姜沃:啊,原来陛下在叹气的是这个啊。 不过……也没有多奇怪。 姜沃只看皇帝提起‘濮王病逝’又叹气,但媚娘和崔朝这两个最了解他的人都不出言安慰,就可知他们应当比自己更早猜到了皇帝在遗憾什么。 姜沃初识晋王时就有模糊的体会,经过这一回,才更真切的看到,皇帝如同一个双面矛盾体。 他对放在心上的人越在意,对不在乎的人就越冷漠。 姜沃是见过当年的晋王是怎么为了激发大公子承乾一点生志,而费尽心思恨不得搜罗万物的;而此时又亲眼见到了,他对于不在意人的死活,哪怕是血缘极近的兄弟姊妹,亦是无所谓至此。 甚至还不如对一只初见的小猫来的柔和。 她坐下来,喝了一杯热酒。 姜沃觉得酒还在舌尖呢,就听媚娘道:“今夜已经三杯了,再喝下去,你明儿怎么起来去元日大朝会。” “陛下,明日臣能……”告假吗? 她还记得自己不能上朝时,有多期待元日群臣大朝会。 但亲历过几回后,就实在想躲懒——除了宰辅们最后要进去念表贺陛下新岁,其余朝臣就是去顶风陪着罚站的。 李治端着酒杯喝了一盏,才笑道:“姜卿,明日元日朝会若是误了,朕可得按例罚你一年俸禄。” 姜沃闻言立马放下酒杯。 * 待几人都吃的差不多了,便暂且将热锅子撤掉,换了茶点上来。 皇帝这才问姜沃,这近一月‘谋反事’动荡中,有无可用朝臣? 见姜沃原准备开口,却又有些犹豫踟蹰之色,李治便道:“无妨,姜卿直言便是。” 姜沃便问道:“陛下心中用人之道,是否必得才德兼备?” 媚娘心中一动,先问道:“你的意思是,有可用之人,有才但无私德?”她想起去感业寺的那一天与姜沃的对话:“你说的是礼部尚书许敬宗?” 姜沃道:“不只是他。” 若只是许敬宗,她并不至于这么犹豫。许敬宗虽私德不修,但为人很圆滑善体上意,也知畏惧。在姜沃看来,先帝能用其才,当今与媚娘也用得。 让她犹豫的是李义府。 这位就不只是私德有问题了,这位面似恭谦,却实在是褊忌阴贼之人。 其脾性如何,只看他给后世贡献了一个‘笑里藏刀’的成语便可知了。 他也是最早找到太史局来的人。 姜沃师从袁天罡,见人相面,看过李义府,便觉‘笑里藏刀’四字很准。且此人已不只是许敬宗那种‘钻营’了,而是眼底有种一种不择手段向上爬的偏执。 这样的人,若得权柄,必要私以弄权凌于人上才甘心。 尤其是……姜沃不由看了一眼媚娘。 若要用李义府这种人,尤其是用在抗衡长孙无忌之事上。最后媚娘作为被立后者,被人认定得了李义府出力,就被认定要负领导责任——史书工笔多记‘李义府无才德,怙武后之势,专以卖官为事。铨序失次,人多怨讟。’[3] 此时见皇帝与媚娘问起,姜沃就将自己所见二人为人,所忧将来之事一并和盘托出。 又道:“许、李二人皆非出自世家,且善钻营之人,交游广阔,所识郁郁不得志的寒门出身朝臣不少。” 这点上,确实是她跟崔朝都无法替代的。 崔朝虽说跟崔氏关系冷如冰,但其余世家还是把他看作标准世家子,皆与之往来。 姜沃俱如实以告后,只等君王来做决定。 李治听后,转头对媚娘道:“也巧了,昨日咱们还在一起看父皇的《帝范》。正看到‘建亲’。” 建亲,即用人选材术。 媚娘点头:“是。”她回想昨日所见太宗皇帝之言,与姜沃道:“用人者,当远近相持,亲疏两用。并兼路塞,逆节不生。”[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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