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你说那两人,可用。” 媚娘道:“但你提醒的没错,确实要谨慎‘无以奸破义’。勿使之蔑耿正之臣,使有德朝臣心寒。” “这种人,若是一直谨慎小心,官体无错便罢了。若将来猖狂无礼,就早些处置掉。” 李治也在旁道:“这二人,当年都在朕的东宫里做过属官,朕也有些印象——尤其是许敬宗,不知怎的,舅舅很不喜他。那便用一用吧。” 姜沃笑道:“太尉必也不喜李义府,只是李义府如今才是从六品弘文馆直学士,到不了跟前罢了。” 长孙无忌不是不厌恶,而是根本看不见李义府,在太尉眼里,估计会觉得,这是什么小蚂蚁。 若是李义府露头,以他的性情,绝对会被长孙无忌所恶。 而且,姜沃又想起来一事:“李义府当时入陛下东宫,还是刘洎举荐的。”就这一件事,就足够长孙无忌给他抽下去了。 李治莞尔:“怪道,从朕东宫出来,如今还只是从六品。” 他们说完,只见崔朝幽幽抬头道:“陛下,你们一口一个六品,全然不顾这里还有一个东宫出来的六品典客丞吗?” 李治与姜沃:……确实忘记了。 皇帝饮了一口茶笑道:“恰逢元日,明日,两位爱卿等着接旨吧。” 崔朝闻言收了幽幽神色道:“陛下……”他就是一句玩笑话,并不想动官位。 皇帝摆手:“朕知道,不调你出鸿胪寺,但实缺不变,散阶可加。” 散阶与真正需要做事的‘职事官’不同,比如姜沃在太史局为太史令,便是职事官。散阶则无实职,只是个品级。朝中有不少世家子,都没有实缺,但靠着家里占着个散阶,依旧是煊赫官身,领朝廷俸禄永田。 姜沃在太史局,实职五品太史令官位已经到头,皇帝便准备给她加四品散阶,提升品级(及俸禄待遇)。 李治见崔朝似乎还要说话,就道:“便是你不用,朕既然委太史令去择人,也得把她的品级提上来了,就……正议大夫吧。” 这回连媚娘和姜沃都有些愕然了。 姜沃道:“陛下,是不是有些过了?” 正四品正议大夫,与她现在的官职之间隔着三层。哪怕皇帝要给她加散阶,也应该自‘从四品中大夫/太中大夫’起,怎么直接跨级提到正四品上。 李治摇头:“无妨。你这太史令也做了几年了。且……”他笑道:“若是给你进散阶虚职,舅舅应当也不拦着。他曾与朕赞过你是年轻朝臣中,难得谨慎稳重之人。” 姜沃笑道:“太尉赞誉,实在惶恐。” 皇帝就把这件事敲定,又道:“方才媚娘说的用人之道,朕还有一言与二卿言之。” 见皇帝换了正色,改了称呼,姜沃与崔朝同时起身。 皇帝道:“父皇曾道,于肱骨之臣,当‘无以疏间亲。’” “譬如今日姜卿所言‘许李二人’,朕知俱出自肺腑,并无私心论人论事。只盼来日二卿亦如此。” 姜沃与崔朝应是。 * 待重新入座后,姜沃还真又想起一人。 “陛下,臣见一良才。只是,是世家人。” 李治便道:“世家子弟,也不全都是尸位素餐——你们也识得司农寺的正卿吧,他便是世家出身,却是个正人。这回朝堂上闹成这样,司农寺从上到下一点儿没掺和。” 想起这位王正卿,姜沃亦有感慨。 她第一次听李淳风教导‘用人’二字,便是由王正卿而起。 “何止没掺和朝堂事。”崔朝道:“王正卿如往年一般,又坐到户部要下一年司农寺的银钱去了。” 朝堂上下都在盯谋反事,只有王正卿,依旧风风雅雅往户部一坐,不给足来年司农寺的预算坚决不走人。 “若是这等世家朝臣,自该留用的。” 见皇帝说起王正卿来,崔朝就主动跟皇帝‘请罪’:“陛下,前几日族长冒犯之罪,臣代为请之。” 他说的是,这次宗亲谋反事,崔敦礼一直在帮着长孙无忌说话,坚决站长孙无忌,甚至驳回皇帝决断之事。 姜沃莞尔:这是请罪吗?这是提醒皇帝别忘了你家崔族长啊。 果然提醒了皇帝,想了想道:“不稀奇。今年宰辅位有缺,舅舅还跟朕荐过崔敦礼,可见两人这两年私交不错。” 又记住了一遍崔敦礼后,李治问姜沃:“你说的世家出身的良才是谁?” 姜沃报名:“河东裴氏,裴行俭。” 见李治在思索,姜沃就再补充道:“此人现还在左屯卫为参军。” 皇帝想了起来,然后略微蹙眉:“此人,舅舅曾向朕荐过。想调此人为长安县令。” 姜沃:啊,太尉手好快,好想从他碗里捞点人出来啊。 李治看出了她的遗憾道:“姜卿若觉此人为良才,可以试揽之。” * 元日大朝会后,姜沃制授正四品正议大夫。 姜沃往立政殿谢恩之时,就见皇帝满面笑容道:“媚娘昨夜回来,就有些不适,朕宣奉御一诊,是有身孕了。” 姜沃一怔,忙道:“那臣去看看。” 看了媚娘,就先问起昨儿吃的东西有点杂,没什么不舒服吧。 媚娘笑道:“还好,要说最不舒服的时候,就是想起你讲的鱼脍与虫……” 说到这儿,媚娘又想吐了。 姜沃后悔道:“那原是讲给陛下听得……早知道不讲了。姐姐,快别想了。” 媚娘无奈道:“并没有刻意去想,但是忘不掉。” 记性太好,也不是件好事啊。 姜沃看着媚娘倚在榻上,心里是欢喜与极度的慎重并存。 小公主来了。!
第93章 “势”已变 立政殿后殿一如既往温暖如春。 姜沃进门后,很快去掉了外头的大氅,只穿着冬日官服,都觉得有些热。 然坐了一会儿后,却见在床上倚着的媚娘,还伸手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如意云纹锦袄。 她双手按在榻上,身子前倾靠近媚娘问道:“姐姐冷吗?” 媚娘道:“也不是冷,就总觉得身上有点寒意似的。” 见姜沃眼睛一眨不眨看她,媚娘又很快笑道:“你不必担心,女人有身孕的时候,总是多少跟平时不同——有的人畏寒有的人不耐热的都是常事。且昨夜和今晨,尚药局的奉御都来扶过脉了,孩子已有两个多月,胎像也挺稳的。” 媚娘边说,还边拍了拍姜沃按在床榻上的手,以做安慰。 却见姜沃沉默片刻后道:“姐姐,先生今冬一直在梁洲,腊月里我还给先生送过信和年礼——我再去信请先生回来为姐姐诊一诊吧。” 媚娘不由微愕道:“何至于此?” 她知姜沃说的先生,自然是孙神医:“从前你可从未主动扰过云游在外的孙神医。” 姜沃也不想媚娘有什么心理负担,于是放松了语气道:“这不是想着,姐姐这两次身孕离得太近了,就总有些不放心——弘儿是八月初一出生的,这才过了元日,姐姐就诊出两个多月的身孕。” 算起来,几乎是中间没有间隙。 媚娘目光先环过殿中——她一贯不爱太多人在身边,此时寝间内只有嘉禾,也只是在门口候着。 媚娘这才微微一叹:“是。” 媚娘面容与语气里,极罕见露出些疲倦之意:“我也知道,若只有弘儿一个自然不够。但我也未想到这个孩子来的这样快。” 姜沃只觉出现在媚娘面容上的疲倦,像是一根细却韧的丝线,勒在她心口,勒出一种细密的疼。 她忍不住反过掌心,将媚娘方才安慰她的手握住。 媚娘感觉到她握着自己的力气,再次摇头笑笑示意无事。 她声音放的很轻:“想想腊月里朝上这些大事——还好弘儿没出生在那时候,否则两头用心费神,只怕顾不过来。” 向来女人生产是最脆弱的时候,自己就在鬼门关门口转圈,自然顾不上别的。 姜沃道:“姐姐,就这么定了,我请先生回来诊一诊,彼此都好放心。” 媚娘想了想,到底是接连怀孕有些没底,就点点头:“好。” 抬眸,神色有些复杂:“只是……难为你了。” 孙神医不是能轻易请动的人,姜沃这回为了她请孙思邈从梁洲归长安,也是因为有多年来往的情分。 但这种情分只能救急,断没有形成惯例,总惊动延请孙神医从外地归来的道理。 姜沃这是把救急的机会,毫无犹豫地留给了她。 室内一片安静。 两人只是静静相对而坐,彼此相伴着。 * 姜沃坐了良久,直到媚娘疲色隐去,恢复如常。 “那我先回去了。姐姐歇一歇吧。” 谁料刚起身,就听外头宫人报文成公主到了。 媚娘忙命请,姜沃也就站住了未走。 帘子微动,文成公主进门,面上带着恬淡温和笑意:“今日进宫,在皇后处听闻昭仪有孕,自然要来贺喜。” 媚娘笑道:“公主快坐。” 姜沃也对她招手:“看,我已经给你搬了绣墩来。” 文成就跟姜沃一般,也坐在媚娘榻前的绣墩上,顺手给媚娘整了整锦被一角,温声关怀媚娘有无不适。 彼此语气熟稔。 说来,一年多前,文成公主第一回 欲拜访媚娘时,正好遇到‘淑妃为宫正司拆迁,媚娘又去给淑妃拆迁事’。 都未见到媚娘,文成便出宫去了。 如今却已然相熟。 熟到直接跳过宫中那些客套贺喜之词,媚娘还直接问起:“江夏王身体如何了?可撑得住这一路西行?” 其实现在叫江夏王已经很不妥当了。 只是三人私谈,彼此没什么忌讳,才依旧用了旧时称呼。 因‘房遗爱谋反案’,江夏王李道宗被牵连贬至西州都督府。且都未能在宫中过年,年前就出发了。 与吴王、高阳公主等国除流放之人一样,不顾隆冬日大雪,被迫发程。 用长孙太尉的话说:罪臣逆党能留得一命,便全赖皇室血脉。逃得性命已然是侥天之幸,既已定罪当立执,难道还妄图在京中过个年开了春再舒舒服服地走吗? 有太尉发话,年前,该走的人就都走完了。 长孙太尉正好意气风发过年。 且说江夏王此番启程往西州都督府去,却不是去做都督,而是做果毅都尉。 大唐是府兵制,军府又称折冲府。果毅都尉正是折冲府的官员——还是副职,位列六品。 从位高权重江夏王,一下子变成六品果毅都尉,直接给李道宗气病了。故而媚娘见了文成公主才有此一问。 “我去送的父亲。”文成公主当年和亲前,曾被记作李道宗之女,从此也称一声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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