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根本的,永远是制度问题。 是世家豪族的土地兼并。 如果依旧世家门阀林立,百姓们依旧会被迫卖田,成为他们的隐户,剩下的人就要承担更沉重的赋税。 李承乾认真听完,然后道:“所以父皇要压制门阀世家——你不知道,贞观初,有多少税赋收不上来,国库有多穷。然父皇还是精兵简政,裁处官员来省钱。父皇曾苦笑道:并非百姓不勤,若再以税加之,百姓就只好去死了。” 天下土地只有这么多,不光要开源,要得到好的良种。 还要节流。 让那些世家门阀,把吃了的吐出来。起码,要阻止他们继续吃下去。 “比如皇帝下的《禁买卖百姓永业田》很好。”长孙无忌到黔州后,李承乾听他说了些朝中事。 他很欣慰。 雉奴,他没有被世家栓住,他已经沿着父皇的路在走了。 李承乾看着眼前与自己剖心倾谈此事的姜沃,更安定些:而且,雉奴道不孤。 * 姜沃自拿到那本农作物指南后,这是第一回 与人彻谈此事,索性敞开来,把她的困惑都一一道来。 李承乾的话往往一针见血,给她的启发感触良多。 这一夜,两人都未离开,就在此说起京中事、世家事、粮米事、朝堂事。 姜沃与李承乾坐在袁天罡墓前,两人是生者,忆起的却都是故君、故师、故亲的期盼。 皇帝登基五年余,发生的事儿却极多,等姜沃说完,大半夜就过去了。 夜风吹灭灯烛,姜沃就起身去重新点起来。 坐回来时,抬头见深沉夜色如压在肩上,不免又想起自己将来要面对的漫无边际的大山——她不单想陪着皇帝和媚娘,一起行打压门阀世家的事儿,她心中亦藏着更‘大逆不道’的想法,让女子也能更好的走入这世间。 时间总是不够用。 她总想再快一点。所以她进吏部不足月,哪怕知道时机还不成熟,却还是没忍住跟王神玉提起了女医官职事。 姜沃总是怕来不及…… “不必绷得太紧。” 熟悉的声音和话语自耳畔传来,让姜沃倏尔回到贞观二十二年冬日—— 她临去黔州前,凌烟阁中二凤皇帝曾经说过一句:“这点你也要学学你师父,这个年纪,不必绷得太紧。” 宛如晨钟敲响在耳畔,姜沃忍不住转头去看。 李承乾的侧颜在黑暗中微微模糊。 姜沃恍然间以为看错了人—— 说来她初见二凤皇帝,他亦未足四十岁,恰似此时此刻李承乾的年纪。 李承乾见她转头望着自己,似乎没听清,就又重复了一遍:“我方才道,你不必绷得太紧。” 在这蒙蒙未至的清晨,黑暗与即将到来的白昼交际之时,仿佛模糊了生死之境。 “父皇说过‘大道远而难遵’。” 大道向来幽远难行。 “哪怕是经天纬地如父皇,也会想着选继承人,将未完之宏业传承下去。”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 “正如父皇之后有雉奴,他之后,又会有他选定的继承此志者。” “不是吗?” 李承乾向来直白淡然的语气,带上了些许夏风一般温热的关怀,又似深有所感因而叹息:“人若是凡事求全,极力想达成一个太高的成就,就把自己绷得太紧,不是一件好事。” “世事难料,你怎么能保证,总如你设想的一般去进行?” “如果绷得太紧,若是一事落下大憾,你或许会再也走不出来了。” 姜沃深深触动:这话,必是大公子多年心声。 果然李承乾又道:“我是很久后才明白,韧比坚重要。”韧,柔而固也。 天际晓星初亮。 其实姜沃一直确定她的本心是什么—— 是二凤皇帝所期盼的,众生无饥馁,华夏衣冠在。 更是要女子也能平等地走入并一同建立这无饥馁的世界。 只是今日之前,她一直觉得沉重如许,这般宏大之志,她做的完吗? 但现在,她不再担心和迷惑了。 只要先人逝去者,不是消失了,而是被传承下来。 就不会熄灭。 夏日清晨来的迅疾,从晓星现到天光大亮,只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见清晨已到,李承乾便再次上了香烛,告辞离去。 姜沃相送过后,回到师父墓前。 顿首。 “师父,哪怕终我一生,是愚公移山,我也会移下去的。” 而且是不再急切紧绷,而是坚定有序的一步步移下去。 她一路走至今,多承先人遗泽。 而她,也终会成为先人。 “我之后,必亦有后人移山矣!”!
第108章 分担 阆中。 天宫院。 当日李淳风和袁天罡两人选中了同一处墓地,后来经过二凤皇帝‘裁断’,那一处建了为国祈福的天宫院,又东西各退五里地替二人修了墓穴。 姜沃穿过天宫院正殿,在后门外的溪流旁找到了李淳风。 溪流潺潺,似乎比拂过的山风还要清澈。 李淳风立在溪旁石上,萧萧肃肃。 “师父寻我?” 李淳风指了指南边:“将来我的坟茔在南面五里台山上,到时候别忘了祭一祭。” 刚刚参加完袁师父周年祭礼的姜沃,听这话甚为扎心,就道:“师父身体康健,必年寿久长。” “怎么?听了觉得不好受?” 姜沃点头。 李淳风递给她一张纸:“我已至知天命之年。你听了我这话还心中难受——” “那我见你年纪轻轻这般笔墨,又该如何?” 姜沃接过来。 只见是自己在南下蜀中的船上,因伤感而默了无数遍的几句顾贞观的词。 “我亦飘零久!”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1] 姜沃低头。 李淳风加重了语气道:“你若再做此伤痛之语,薄命之言,才真是负了袁师师恩了。” “师父,我不会再做此语了。” 昨夜与大公子一番长谈,已然将她从伤感迷茫中扯了出来。 袁师父特意推迟一年告知她过世之信,又提前替她将大公子请出山,她已深解师父的意思。 如何还有飘零之感? 她只觉得先人之眷长随身魂。 甚至让她心中有了许多新的想法和谋划,等她回京就…… 姜沃如此想着,便有些出神。 李淳风原本欲就此‘薄命’‘深恩尽负’等锥心之语再重重说徒弟几句。 然而见她出神,就想起她昨夜通宵未睡,今天又举哀半日。 再细察面色,果然如霜似雪,唯有眼圈通红,眼眸中还燃着一种亮的都有些惊人的神采。 李淳风就心软了。 “罢了,师父也不说你了。” 姜沃这才回神:“嗯?” 李淳风越发无奈:“回去吧。” 到底声音温和下来:“师父这几年不在京中,朝上事又多,你独自撑着必然是很累了。” “等过两日我与你一并回长安,日后你有事依旧来与师父说。” 他话音刚落,就见眼前弟子眼巴巴看着他:“师父,我现在就有事。” 李淳风:…… 姜沃道:“这几年,我偶然得到数张航海仪的图纸,就等着给师父呢。” “师父是当世最好的数算家,又是风水将作大家,能够自己改制浑天仪。” 大唐的造船技术,其实已经冠绝当世,比如她南下蜀地走水路,就亲见舟航河洛,弦舸千艘,颇为壮观。 不单是河内船,大唐海船战船亦多——二凤皇帝打高句丽之时,便是提前令扬州、莱州、明州等海口地,造了数百艘海上战船,水陆两军会师。 登陆战打的高句丽各沿海城池纷纷心梗,更深深震慑了新罗、百济、倭国。 实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船啊! 故而,比起造船术来,更限制大唐远航的,反而是海上导航问题! 毕竟此时还只有司南,连真正的指南针和海上罗盘都未出现。 如今海上航行,只能靠唐尺来识断北极星与海平面,以此辨别航向。 不过,现在她已经拿到了许多图纸。 姜沃看向眼前李淳风:还有谁比师父,能更快更好的研究出各种航海技术? 毕竟,师父可是重修与注过《海岛算经》的人。 也正是自李淳风起始,大唐在航海时,才可以根据精准的数学来测算遥茫海岛的距离远近与高度。 师父本就是后世所公认的大唐第一数学家。 听姜沃说起有海上航行的测量仪的图纸,李淳风就有些见猎心喜,不,是闻猎心喜。 只是口中还道:“我如今还在给圣人寻山陵吉壤呢,有些脱不开身。” 姜沃太了解师父了,这是口是心非的毛病又犯了。 于是只叹息道:“好吧,那我只好将图纸交给将作监或是工部了——不知师父还记不记得,先帝曾感叹过‘于沧海上,必仰辰极,惜乎海外渺茫不知’……” 姜沃还未说完,李淳风已经道:“回头拿给我。” “好!” 李淳风见她已经恢复了精神,再不复这回再见时的满腹心事与沉重,心中欣慰:这才不负袁师苦心啊。 “等回去,我就把图纸拿给师父!” 航海术有关的图纸,她已经对着系统细细描画出来了,倒是造船术的图纸太复杂,她还没有画完。 图纸难描,姜沃可不敢带着到处走,生怕丢了,都仔细收在长安家中。 李淳风见弟子不过一夜间就整个人都明亮轻盈了许多,不由感慨了一句:“真不知大公子与你说了什么,竟然比师父的话还管用。” 只是感慨,并非探问。 但姜沃还是答道:“大公子说,不必一个人绷太紧。” 她心底补了后半句:那根据压力守恒定律,自己不绷太紧……就只好绷一绷别人了。 能信任的人,都陪她卷起来! 比如恰好第一个撞过来的师父。 姜沃对李淳风摆手:“师父,那我回去了!” 李淳风见她自天宫院后门离去,又转头看了半晌五里台山,先帝替他定的归老之地。 其实今日见徒弟前,他是准备从此远离朝堂的。 他已然替当今选好了陵墓吉穴。 准备回长安后直接递上奏疏,以后就负责监督建造皇陵之事,从此远离尘世。 可现在,是海航之术啊。 不用徒弟提起,他已经想起了先帝。 陛下,那时候您说‘神仙事本是虚妄,空有其名,不烦妄求也。’[2] 又说茫茫海外,必不是神仙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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