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孩子们都睡了,皇帝的声音很轻。 但说出来的叹息意味很重:“朕一直记得父皇圣言。” “有些话,却是朕做了皇帝后,才渐深悟。” 李治闭上眼:“父皇道‘为君者,战战兢兢,若临深而御朽;日慎一日,思善始而令终。’”[4] 是啊,他体会到了。 做皇帝,原来如同在深渊之上,驾着一辆不知何时就会朽坏而不可控的马车。 媚娘如以往般,将手覆在皇帝手上。 “我陪着陛下一起。” ** 姜沃很快就见到三省六部都紧绷了起来。 皇帝召所有四品以上,宰辅、尚书、侍郎等重臣见驾。 也将这个问题抛给他们。 皇帝问的更加直白简略:去岁,天下户籍已近四百万(三百八十余万户)。若数十载后,大唐户籍超过千万,百姓可无饥馁否?又该如何安置? 当场布置,每人要写足五千字策论。 姜沃站在其中,见朝臣们一片凝重。 很是欣慰:都别躺了,都卷起来。 皇帝和朝臣卷的越多,天下万民就能卷的少一点。 甚好,甚好! * 姜沃原以为,她只是平等地卷了武姐姐、皇帝、师父、崔朝以及朝臣们。 并不知,遥远的黔州还有人被她影响到了。 姜沃返还长安没几日,皇帝就收到了来自黔州的信。 是黔州的亲卫一路北上亲自送的。 于是皇帝立刻拆了——这些年,他逢年过节或是遇到什么事,都会提笔给兄长写一封信。 倒是兄长,每年只回两封:一次是元日前后(看天气决定信的早晚),一次是他的生辰。 此番忽然有信来。 李治拆信。 原来,兄长也是在忧虑一样的问题。 其实这些年,为了避嫌,为了朝廷安稳,兄长自请回黔州,道终生不出蜀。 信中更不曾论一点朝事。 哪怕近年他去信,说起许多舅舅事朝堂烦难事,兄长也从不接此话,只是讲一讲万岭谷的山川草木,问一问他的安康。 可这回,兄长特意来信,说了人口陷阱事。 因这不是朝堂事,这是万民事。 李治看完了这封信,正要收起来,忽然摸到信封里还有一张信笺。 他摸出来看。 里面是单独的两句话。 “我与舅舅也论了此事,舅舅愁的难眠,后来竟去院中翻了一夜的土。” “雉奴,过两年,你大约就能吃到舅舅种的葡萄了。” 李治反复看了好几遍。 提笔作书。 直接令外面候着的侍卫将回信与一套书带回黔州。 是舅舅于永徽年间所成全套《唐律疏议》 在他看来,舅舅忙着权倾朝野,《唐律疏议》的编纂,便没有《贞观律》来的细致。 如今,舅舅既然睡不着。 那耕地之余,再精修一下律法疏议也好。!
第109章 第一场科举 永徽五年。 七月。 暑热尚未消,圣驾便自九成宫返回长安皇城。 足见皇帝心火更胜暑热——圣驾回长安皇城后,第二日皇帝就把留守长安的四品以上官员也召集起来,同样的题目布置下去。 可谓是公公平平,每个四品以上朝臣都要有五千字(至少)策论,别以为留守长安,当时未随驾九成宫就能躲掉。 * 姜沃再次回到吏部侍郎院中,顿觉眼前一亮。 原本光秃秃的院子,已然大不相同。 院中新移了许多花木过来不说,甚至还特意挪了几株高大的梧桐树来。 巴掌大的浓密叶片,在院中遮蔽出夏日炎炎中一片深浓荫凉。 东西房舍的窗前,又种了丛丛修竹,正巧妙的将他们各自的窗虚笼掩映,不至于外人一进院子,就能透过窗户一眼看到屋里人在做什么。 窗上还换了如一片晚霞落上一般的霭霞纱,与青竹格外相衬。 姜沃实不免赞叹:她才走一月,当真是换了天地。 如今走进这处小院,便如同走进世外桃源一样清幽雅致。 如姜沃初次见王神玉此人一样,只想到‘风雅’二字。 * 院中梧桐树的浓荫下摆着一矮几,并两把隔桌几放置的小椅。 此时王神玉正坐在其中一张椅上,他手里拿着一卷书。 案上还摆着一只白瓷壶,两只明润如玉的白瓷杯。 见她进门,王神玉就搁下书,挥袖如流云般:“先饮一杯洗尘。” “多谢王公。” 姜沃坐下才发现,面前的小桌也分外有趣,不同寻常。 这是一张芭蕉伏鹿的小几,桌面就着木的纹理修成舒展芭蕉叶形,下头并非桌腿支撑,而是一只雕刻的活灵活现,伏身于蕉叶下的小鹿,撑起了整张小几。 姜沃夸赞道:“好别致。” 又端起白瓷盏来喝了一口,是清爽沁凉的谷叶饮。 环视焕然一新的院落—— 这样的工作环境,让她加班都心情舒畅啊。 * 两人正在浓荫下叙蜀中风物时,王老尚书到了。 时值炎夏,王老尚书身上官服板正,走过来难免有些燥热。 结果进院一看,身上热未消,心头火更是噌噌冒——他之所以不是叫两位侍郎过去,而是亲自过来,正是因为听到吏部里风言风语,说是王侍郎不理‘司勋属’正事,最近一直在忙着收拾院落。 他今日正好有事寻他们二人,就自行过来了。 来一看,好嘛,这两位下属过的真是神仙日子啊。 姜沃起身相迎。 正好对上王老尚书‘你们真是腐败掉了’的痛心疾首目光。 她只是垂首恭和道:“如此暑热,王尚书怎么亲至?”然后又请王尚书入屋。 王尚书见了她,神色与语气皆变得缓和,安慰道:“袁仙师本乃世外人,高寿离于尘寰,姜侍郎务要节哀。” 姜沃谢过老尚书关怀。 然后王老尚书转向王神玉,立刻就虎了脸:“瞧瞧你做的孽!好好的官舍,被你搞成这般!” 王神玉被长辈兼上峰责备,脸上神色都不能说是不痛不痒,只能说是完全气定神闲。 王尚书显然也知道自家大侄子是什么德行,表过不满责备态度后,也就进屋换了正事来说。 王老尚书坐了上首。 王神玉和姜沃分坐下方左右。 老尚书直接问王神玉道:“陛下所提的户籍与粮米事,你的策论写的如何了?” 王神玉干脆点头:“写完了。”老尚书就要来看。 他实在担心王神玉自由发挥起来,写些不该写的。 从前可以眼不见心不烦,现在王神玉就在吏部,他肯定还是要盯一盯的。 王老尚书根本没提起要姜沃的奏疏看——朝臣们都是耳聪目明的,皇帝忽然提出此等农桑大事,必不是空穴来风,必是有来源的。 而很快,皇帝又在大朝会上赞吏部姜侍郎公心体国,乃心膂之臣。 朝臣们也就懂了,这策论由何而起。 这样想想—— 老尚书看了看为人就跟着这处院子一样别具一格的大侄子,又看了看貌似恭和守礼但总有奇思妙想的姜侍郎…… 王老尚书觉得自己老的更快了。 * 姜沃也看到了王神玉的奏疏。 他的奏疏就如他这个人,在其位谋其政。 别说他离开了司农寺,就算当年他在时,对耕种事也一窍不通,他只是个无情的预算人。 此时他已经到了吏部,就根本不提户籍、粮米等事。 皇帝的问题里,既然还有如何安置百姓,王神玉就直接立足自身吏部侍郎之职,只就‘如何为百姓选良官’做了五千字策论。 王老尚书松了口气。 虽说有些偏题,但起码绝不算错。 吏部官员就做好吏部事,各司其职尽忠职守,也不失为能臣之道。 确定过侄子没有出格,王老尚书又说起找他们真正的正事—— “十月里,又是一年贡举,要开科取士。如往年一般,圣人依旧将此事交由吏部考功属。”[1] “到时你们也入吏部满三月了,正好去考功属一同料理贡举事。” 姜沃精顿时一振。 她能伸手碰触到、影响到的第一场科举。 就要到来了。 ** 在科举事前,姜沃先旁听了诸位重臣的策论。 五千字完整版策论已然上交御前,这日皇帝再召重臣,则是让他们当庭而论。 姜沃先是欣然体会了何为集思广益—— 朝臣中如王神玉般,立足自身官职,提出中肯建言的不少,颇有针砭时事,可改善朝中吏治清廉与效率的巧思。 更有司农寺新提任的吴正卿(当年负责培育棉花的农学专家吴少卿),写了许多具体的农事改措,上表朝廷可借由各州府,传给当地的农官。 作为专管教育工作的国子监祭酒,则提出在各地州学、府学里,特设一门农科。 姜沃在旁听着,正好想到一事,便向皇帝建言道:“陛下,太医署会向天下三百六十州各地派出一名医博士,数名助士——司农寺是否也能同此例,日后向天下各州派出农博士?” “此议甚佳。”国子监祭酒和司农寺吴少卿,差点忘了还在御前,当场就讨论起此事,分起了谁来办学谁来授课的公务。 还是被想要发言的户部任尚书打断,才意犹未尽停下。 …… 凡此种种,各署衙皆有建言。 旁边负责记录的两名中书舍人,笔就没停过,哪怕立政殿很凉爽,他们也因奋笔疾书写出了一头汗。 众人拾柴火焰高,无外如此。 然,除了体会到‘集思广益’外,姜沃更深的体会,其实还是世家门阀的根深蒂固。 姜沃从来不轻视古人的智慧。 因而她从不信这么多朝臣里,没有看透‘世家门阀吞并大量土地’‘多有隐户不纳赋税’的危害。 但并没有朝臣真切的剑指这一点。 毕竟他们绝大多数人,不是出自世家,便是不肯得罪世家(起码此时不肯明着得罪世家)。 总的来说便是,这些朝臣策论中,好的建言颇多,该着手去推进的也有不少,但‘真正触及皇帝炎热灵魂’的并没有。 唯一算是比较入皇帝心意的,便是他去岁才新升的同中书省门下三品杜正伦,提出了些有利于朝廷‘堪实户籍’的举措。 比如不能任由各县、里自统户籍报上州府,而是改由州府下派官员去督查登造户籍,甚至朝廷也要每几年从京中派出朝臣,去各州审核户籍。 杜正伦还特意提出,要令下派朝臣避开各自的祖籍,以免私情。 姜沃听着,这便颇有些‘人口普查’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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