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见王妃主动问起,难得多说了几句—— “既然你入了殷王府,夫妻就是一体,有件事我得跟你说一说。” 他的语调依旧是慢吞吞:“东宫空悬,不管外面有什么流言蜚语,有什么人鼓动你,你都不要理会。” “论序齿,二哥比我年长,且还有嫡子。” “若是论传承,如今二哥的庶长子,已经过继东宫,算作大哥的子嗣。而大哥的丧仪,是按照天子丧仪的规制行的——父皇母后欲立太孙也说不准。” 李旦说完后对王妃笑了笑:“我与二哥是同胞兄弟,关系一向也不错。无论如何,咱们就安安静静过日子,总不会错。” 刘王妃清脆应了一声:她懂了。殷王虽然在皇储候选人之列,但属于赢面比较小的。 而殷王李旦的性子,又绝不是豪赌的人,所以他直接躺了,只等天意安排,完全放弃事在人为那一块——如果父母真的选他做继承人,他就去做,如果不选他,也行。 他们兄弟姊妹关系都不错,当个富贵亲王也很好。 况且…… 李旦想起了摄政的母后,想起了镇国的公主姐姐,怎么说呢,他很清楚意识到,哪怕当了太子,甚至将来当了皇帝,他说了大概也不算。 因想到此事,李旦看着眼前性情爽利的王妃,怕她将来这直脾气得罪人,就又提了点要求。 李旦对王妃强调了下,她在这皇城中行事的原则:母后为她需要遵从的最高级别,这个没的说。 而刘王妃想起威严的天后,显然也有些打怵。 李旦就安慰王妃道,母后一般不管后宫的事儿,因母后需要上朝批奏疏,没什么空管家长里短。 “除了母后外,其次,就听长姐的。” 李旦想起之前宗亲向父皇进言事,就嘱咐:“若有什么宗亲跟你递话,又或是有什么命妇跟你说起涉及朝政的事儿,你别自己糊里糊涂应了被人哄了,凡有不决事,都可以打发宫人去问长姐。” 又与王妃说起,至于宫里的宫务家常事,初来乍到若有不懂之处,只管去寻太平公主。 说来,太平虽在长安洛阳都有自己的公主府,但她未选定驸马,就还是更多住在宫里。 不过…… 李旦很快道:“你不一定寻得到妹妹。” 长姐虽然在宫里见到的机会少,但总知道可以去出版署的署衙找,可太平完全就是来去无踪,甚至是神出鬼没。 因她有女兵护卫,本身骑射又佳,安全(起码她的安全)无碍,于是父皇母后也不管她。 李旦还知道,太平甚至会去逛平康坊北里地段——长安城内最出名的风月之地,其中花魁被称做北里名花。 而李旦是如何知道呢? 太平是隐姓埋名去的,跟人竞买歌伎,把自己的月银花光了,既不敢找父皇母后要,又不敢找有钱的姐姐要,于是回头找李旦‘借钱’来了(不找李显主要是他嘴上没把门的,很容易给她说漏了嘴)…… 李旦从小就没有拒绝妹妹成功过,早已放弃挣扎,心痛交出了自己辛辛苦苦攒的银钱。 当然这件事,李旦就没有说与王妃了,他只是道:“在这宫里,你若寻不到妹妹,能寻到上官女官,也是一样的。” 刘王妃俱一一应了,干脆利落跟李旦保证道,绝不与以上三位发生任何冲突。 媚娘和姜沃听完殷王处暗卫的回禀,都不免摇头一笑。 太平素日爱游乐放纵之事,她们多少也知道些。 媚娘对此事的态度便是:“我既没空,也不舍得拘着令月。说来,我如今看曜初总不免心疼,这孩子也太懂事了些。如今已有一个孩子知晓咱们的难处,每日替咱们分忧忙的团团转,我就越发不忍心再管令月了。” “还好有你的弟子在,婉儿那孩子心里最有分寸,她劝的令月也都肯听,如此大事上不出岔子,旁的就随她去吧。” * 而周王李显处的暗卫回禀后,则让姜沃想起一句话:李显,果然是你,跟旁人的脑回路都不一样。 在帝后的几个儿女里,其政治素质显得格外‘清水出芙蓉’。 纯纯的天然去雕饰。 说来,比起殷王妃,周王妃韦氏自然对东宫之位更加心热:论序齿,太子不在,嫡子中周王李显为长,而且她还有嫡子! 都有这个条件了,谁能不想想太子妃,想想未来的皇后甚至是太后? 就算知道遥远,那还不兴想一想? 但也有一件事横亘在韦氏的心头:那就是周王李显的庶长子,被过继给薨逝的太子了! 若将来是这个孩子继位,又不是她生的,岂不是自家前程尽数落空? 于是韦氏曾经对李显旁敲侧敲,劝周王主动去争一争太子位置,甚至直接点出,你那个庶长子李重福已经过继,就是太子的孩子,在礼法上,跟你周王李显可没关系。 然而,李显想了想,很快乐回应道:“是,礼法上没关系,但血缘上又割不断。他就是我儿子。” “而且大哥又不在了。若将来是重福登基……大哥是名义上的先帝,我才是真的太上皇啊。” 那真是不必他费劲巴力料理朝政,又能享受皇帝,甚至高于皇帝的待遇! 这一刻,李显的人生目标,向着他曾祖父李渊靠拢了:要是儿子很争气,能让我一步到位做太上皇就好了。(李渊:我没这样想。) 同时,李显还做起了跟他爹一样不靠谱的梦:啊,如果我的儿子肖似太宗就好了! 韦氏……韦氏被李显噎的胃疼,险些气哭。 之后李显就带着对未来欢快的憧憬,出门继续寻人斗鸡去了,虽然屡战屡败,但主打就是一个乐子。 姜沃听完后,对李显的思维真是叹为观止。 而媚娘听过此番回禀,手指随意敲着案桌道:“韦氏,自不如刘家那孩子安分懂事,但不过都是些小心思小主意,不必理会。” 姜沃含笑点头:是,甭管史册上韦氏曾经闹出过什么动静,但武皇在的时候,都得老实如鹌鹑。 也实在是,相差远矣。 * 圣驾到洛阳城的那一日,曜初来到姜沃的马车上。 “我第一次见到洛阳紫微宫,就是在姨母车上。” 姜沃含笑:“是啊,那时候你才这么小。”姜沃比划了一个小小的人。当时的曜初,还是小小稚童。 当时曜初仰着头看高大的洛阳宫,姜沃甚至要在背后扶着她,怕她仰过去。 此去经年。 曜初早不是小小稚童,但看洛阳宫主城门,还是觉得壮阔可叹——巍峨高耸,东西共计十二阙门,五座崇楼如五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她还记得姨母当年指着这座城门问她:“安安知道,这座主城门的名字吗?” 此时曜初回头对姜沃道:“姨母当年告诉我,这是则天门。取自经义中‘则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顺天下’之意。”* 姜沃此时也正望着这处城门,始建于隋大业元年的则天门—— 史册之上,武皇正是在这座城门之上,登基为帝。 自她之后,再说起‘则天’二字,没有人会先想起这道洛阳城第一门,也没有人会先想起经史子集。 只会想起她。 ** 永隆元年于洛阳城中,悄然而过。 很快来至次年冬日。 这一年多来,皇帝的病情愈重,从臣子们的态度中便看的出来—— 皇帝登基多年,自然也曾下过几道圣旨,要在长安和洛阳两京附近修行宫,每回辛茂将都会上书请皇帝勿要‘大兴土木,需耗国库’。 在从前的户部辛尚书,如今的辛相看来,大唐的行宫已经很多了,实在无需多修。 可这一年来,皇帝下旨重修洛阳城外的万全、芳桂两宫,连辛相都没有上书劝谏。 由着陛下吧。 或许行宫幽静阴凉,陛下的病痛能好过一点。 就如同先帝晚年,着意修缮翠微宫避暑一般。 实在是,病得难熬。 其实,就算是行宫,也未必就比紫微宫住的舒坦,但总是个期盼和念想。在行宫修缮过程中,皇帝会盼着,或许他的病,到新的行宫养一养就能好过些。 因此,无人劝谏。 崔朝更常去皇帝跟前,与他细细说起行宫修缮的进度。 * 然而,就在万全宫才修缮完毕,圣驾还未及游幸,皇帝就毫无征兆的病了。 与之前的每次病都不同。 原先皇帝的病症,要不是夏日炎炎,要不就是心绪大动或是劳累致病。 可这次,就是在冬日里毫无缘故的病了。 * 皇帝醒过来的时候,视线蒙蒙如雾。 好在,身边坐着的是最熟悉的人,看不清也能感觉到。 “媚娘,宣中书令来吧,朕要下一道改元诏。” 媚娘本欲劝皇帝先继续养病,然而皇帝道:“媚娘,这是朕最后一道改元诏了。” 没人比他更明白自己的病情。 这次,与以往都不同。 “宣中书令吧。”皇帝的声音有些虚弱,却不容置疑。 “其实,朕早就想好最后这道改元诏令了。” 他的最后一个年号。 这次,不是为了祥瑞,不是为了有什么异样天象。 而是为了这江山稳固。 那一刻,媚娘心底亦涌出无尽的凄凉之意。 * “朕口述,姜卿为记。” 姜沃于案前执笔。 一笔一划记下皇帝所述的《改元宏道大赦诏》。 “朕以寡昧,缪膺丕绪。未尝不孜孜访道,战战临人,驭朽怀秋驾之危,负重积春冰之惧。”* 姜沃执笔的手涩然。 多年过去了,皇帝依旧记得这话。 那还是永徽年间,他们在商议如何应对长孙太尉。皇帝就曾几次提过先帝《帝范》中的话:“为君者,战战兢兢,如临渊驾朽。” 做皇帝,就如同在深渊之上,驾着一辆不知何时就会朽坏而不可控的马车。 如今,他终于要彻底放开缰绳,不再战战兢兢以驾此舆了。 此诏名为《改元宏道大赦诏》,自有许多大赦加恩的事条,姜沃一一记下来—— 大赦天下,流放之人无十恶者可还乡;举国上下八十岁以上的老者可按县令俸禄供给,妇人则按照同等诰命赐粟帛;如今朝上在任官职,凡三年内无罪状者,皆加一等虚阶…… 皆是皇帝登基数十年来,未曾有过的恩典。 直到最后一句—— 皇帝一字一顿道:“比来天后事条,深有益于政,言近而意远,事小而功多,务令崇用,式遵无怠!”* 他以最后一道改元,最后一次彰天后之政德。 帝后彼此相望。 再不用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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