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皇帝在储位上实在举棋不定。 孙子还小,两个儿子又都不是他预想中继承人的样子。若只论人物,自然李旦更强些,可偏生李显又年长不说还有后嗣! 实在是让皇帝纠结地要打结了。 媚娘握住了皇帝的手。 “陛下,别再逼自己了。” 皇帝长叹一声,终究是反握住妻子的手:“好。” 那就如他曾经立遗诏时所想的那般,全当他像兄长一样忽然去了,再不能管人世间的事儿。 储位之事,交给媚娘头疼吧。 其实因皇帝多年不怎么握笔批奏疏,他的手上反而没有媚娘指关节处的薄茧,是非常软的一双手。 像他这个人看上去一样软。 不知怎的,媚娘忽然就想起了她在感业寺内,见到皇帝的那一回。 彼时外有长孙太尉,内有想要皇长子的皇后。皇帝大概日子过得艰难,见了她,忍不住抱怨委屈道:“媚娘,这一年多,朕受苦了。” 此时,媚娘倏尔想起了旧事,也想起了这些年皇帝困于风疾的病症,她喃喃轻语道:“过去这些年,陛下也受苦了。” 皇帝闭上了眼睛昏昏欲睡:“是啊,朕累了。” ** 进入十二月后,皇帝病重不能起身。 都不必尚药局的奉御战战兢兢在天后跟前叩首回话,也不必医者来扶脉断定,所有人都看得出,陛下已至弥留之际。 腊月的第四天,已酉日,皇帝精神忽然好转。 见此,一直守在一旁的天后,心却如落日缓缓落入沉渊。 皇帝坐起来道:“媚娘,朕还有一事要做。” 太常寺卿崔朝奉诏而来。 皇帝先说起的却是旧事:“子梧,英国公临去前,曾与朕道‘来日九泉之下,先帝若问起,臣会禀于先帝,陛下无负先帝托付社稷。’” “现在……”皇帝的面容上带着一种不正常的殷红之色。 皇帝缓缓道:“现在,朕要自己去见父皇了。” 时隔三十余年,他要再去向父皇回话了。 “子梧,你听一听,我跟父皇这么说好不好。” 皇帝的声音有些含糊,甚至没有用朕。崔朝先是一怔,很快想起,当年他在晋王处做伴读时,晋王李治就是这样的语气。 说来,二凤皇帝对幼子晋王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慈父。但越是如此,他一旦布置了什么功课,晋王反而会更想做好,不想让父皇失望。 于是当年的晋王,每每去向父皇回事前,都会跟伴读讨论一番。 崔朝默默听完,亦如多年以前一样对皇帝轻声道:“先帝一定会夸陛下的。” 皇帝颔首:“嗯。父皇会的。”说完后皇帝忽然笑了笑,这笑容里甚至带了几分憧憬之色:“何况,母后也在。” 崔朝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将眼底的滚烫之意逼回去,于御前落泪不能止。 “子梧,你为太常寺卿,去为朕备下乘辂卤簿。” “今日,朕要最后效仿一回父皇。” ** 中书省内,姜沃垂眸看着眼前的卷宗。 这是之前长孙太尉还在时,带褚遂良与许多国子监学士们一起,初修过的一份贞观朝国史。 姜沃在看的是最后一卷,先帝驾崩前夕之事—— 彼时先帝下诏,要再亲眼看一看百姓们。 曾经战无不胜的天策上将,已然病于至深,以至于‘太宗力疾乘舆’,勉力上了车驾,在宫门外见诸司庶僚百姓…… 姜沃看着卷帙上的墨字,字字如刀:【太宗顾谓长孙无忌曰:“百姓滋盛如此,诚可哀怜,朕方欲尽心布化,令其安乐,而疴瘵弥积,事不遂心。”因慷慨长息,泣数行下。】[1] 她知道,今日陛下欲效仿先帝召见百姓。 然而…… 皇帝此时病重,比先帝尤甚,虽欲亲御门楼,却终是气逆不能上马乘舆,只得召百姓于殿前。[1] 姜沃掩上卷帙,起身前往贞观殿。 * 贞观殿前。 帝后与诸位宰相一起,见过了诏入宫中的百姓。 天后搀扶着皇帝欲回。 而皇帝却驻足于殿前,仰头看着殿名。 虽是斗大的字,他却也看不甚清。还好,笔迹他甚为熟悉。 “贞观。” 父皇手把手教他写贞观二字:雉奴,这是父皇的年号,你要记得。 * “雉奴。”有人在轻声唤他,声音很温柔。 像是许多许多年前,他不过垂髫之年,在院中贪玩不肯入内,母后站在窗口唤他。 “媚娘,你听到了吗?” 耳畔无人回应。 皇帝茫然回首,才发现,四周空无一人。 天如泼墨一般黑下来。 ** 史载: 十一月丁巳,上诏改弘道元年。 十二月已酉,帝崩于紫微宫贞观殿。 作者有话要说[1]见于《旧唐书》!
第282章 权力的验证 帝崩,天下当居丧。 皇帝是病侵年久,风疾十数载,更兼近两年来疴瘵弥重,并非骤然驾崩,因此一应天子大丧的梓棺并典仪早已备下。 别说各署衙提前有所预备,就连皇帝本人,都为自己提前安排过许多丧仪之事。 故而,在皇帝驾崩后,紫微宫中虽则即刻哀哭遍地,但还算有条不紊。 尤其是皇帝驾崩之时,天后与诸位宰相皆在,更不会令皇城中先就生出慌乱不堪之事来。 五位宰相内,尚书左仆射刘仁轨此时正留守西京长安。 百官之首并不在。 好在其余四位宰相,彼此间共事更久,甚至如王相和辛相,那真是从数十年前的贞观年间,王神玉还在司农寺时,就一个坐在户部要账一个到处躲账了。更不必说除了辛相之外,剩下三位宰相,都是出自吏部,曾经有数年间朝夕共事,当真是默契深远。 在确认了皇帝龙驭宾天后,几位宰相甚至没有再用言语交流,而是迅速各司其职。 姜沃就留在贞观殿天后身侧,王神玉作为中书令去安排人召请诸皇子、公主、准备宣皇帝遗诏事;辛相与裴相,则负责安排百僚与六部相关事宜,尤其是与丧仪关系更重的太常寺、礼部、太史局。 姜沃是一直陪在贞观殿天后身旁,看着崔朝作为太常寺卿赶来。 他身上的紫袍,已然被早就备好的丧服所替代。 相伴多年,姜沃也从未见过崔朝这般行事——大到掌整个丧仪礼制事条,小到本该太常寺从九品的太祝应该做的为皇帝入荐香烛,整拂神幄,崔朝事无巨细,尽数悉心料理。 似乎人是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停下的。 如此,一夜过去,帝体入梓棺,灵柩停于早已预备好的庄敬殿。 自次日起,天子大丧,文武百僚皆需于丧仪之上晡临致奠。 ** 冬日的清晨来的晚。 外面的天还是漆黑一片,群臣都已经在礼部与太常寺的安排下,有序在庄敬殿外跪灵。 因是天子驾崩,这时候诸臣工谁都不敢惜力,生怕哭的不够凄惨,来日成为罪名。 故而哭声震天。 比起外面的各色嚎哭,庄敬殿侧殿,天后只是静静坐着。 她面前摆着一个瓷瓶,细长的白玉瓶里,插着许多金黄色的稻穗。 媚娘的手落在玉瓶上。 这是从前占城稻刚育种完毕,李仙师自边境送了些晒干的稻穗回来。皇帝为此事大为欣慰,就找了个白玉瓶,将稻穗插了起来。 还与皇后道:“媚娘,以后司农寺每育出一种,朕便往里插一支新的稻穗。” “媚娘,你可得把这个玉瓶给朕留好了。” 她留下来了。 其实哪怕是晒干的稻穗能保持数年不变,但也并非永存之物。经年过去,最初的稻穗早已凋零碎落。这白玉瓶里的金黄色穗子,其实已经换过数回了。 世事更迭,时光碾过,便是如此。 媚娘抚了抚光滑的玉瓶:她失去的是亲人,是丈夫,亦是的友人与同路人,甚至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老师。 * 屋内寂静若无人,但并非无人。 媚娘能感觉到近在咫尺的人。 彼此无需交谈亦令人心安。 甚至,因知道接下来这条无法避免的荆棘血路有人同行,天后才会放任自己,在这痛失亲人之际,在这朝堂乱局将要扑面而来之际,还能够独自安静地坐上一两个时辰,以缅怀以静心以暂歇。 毕竟…… 听着外面震天响的嚎哭声,媚娘开口了:“这里面许多人,只怕是被悬而未决的储位急哭的。” 皇帝直至驾崩,也没有正式下诏册立太子,那许多朝臣就在眼巴巴等遗诏宣布新帝了。 在等着新的朝代,出现新的朝堂新的机遇。 这便是政局,多少人畏惧,就有多少人期盼一朝天子一朝臣。 尤其是周王府和殷王府的属官们,现在紧张的都快要晕过去了——历朝历代的经验告诉他们,潜邸旧臣那就是飞黄腾达的代名词啊。 都盼着自家亲王,是被选中的天子。 天子…… 这一刻媚娘与姜沃对视,同时想到了这个词。 何为天子? “皇权天授。”媚娘似乎是疑问,又似乎是肯定:“那谁才是那个天。” 是能够决定皇位归属的人。 * 皇帝在贞观殿前骤然倒下之时,正是日落时分。 夕阳如血。 是夜,媚娘亲眼看着梓棺封合,听着那沉闷落定之音——媚娘忽然清楚地感觉到,那棺中带走的,不只是半生的许多过往,更是一部分自己。 到这里了。 留下来的,是与昨日截然不同的人。 此时,再无旁人的殿内,天后抬眼看着眼前陪伴了她大半生的宰相:“我欲为自己更名。” 她不想再用武媚娘这个名字了。 眼前人亦如从前许多年诸多事一般,既理解她的意思,也从来毫无犹豫地支持她:“好。” 天后像是在征求意见,又像是决定:“你与我一并改名,如何?” 依旧是—— “好。” 外面依旧是哭声震天,还夹杂着有的朝臣为了显得自己悲痛,而格外刺耳的嚎哭。 但天后置若罔闻,她耳畔只有这个‘好’字,清晰可辨。 烛火映在天后眼中,流光溢彩:“既如此,我来好好想两个名字。也好来日写在诏书之上。” 何诏书? 自是皇帝登基之诏。 天后起身,往门外走去,去面对翻天覆地的朝局,去面对注定的风浪。 姜沃亦随之起身。 她望着天后的侧颜——这几年来,先是太子过世,如今又是皇帝驾崩,天后的面容上,不可避免的,看到一些岁月与历经世事的痕迹。毕竟,她们都是已过五旬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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