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都来得及! 姜沃想起史册之上,武皇废掉中宗李显,正式临朝称制大权在握之时,是六十岁整,而真正登基为帝,却又是七年过去了,是六十七岁才正式称帝。 每每想到年岁之事,姜沃都要感慨:好在武皇出厂即为顶配,实在高寿,又身体素质绝佳—— 不然多少皇帝,根本活都活不到这个岁数。 然而武皇在这个年纪登基不说,还能够精力旺盛大权在握政令均由己出,又做了十五年皇帝! 而这一条时间线…… 姜沃依旧看着天后的侧颜,实不必蹉跎至此! 因她并非孤身一人。天后身边不只有她,还有更多的人。 走至殿门口,天后停下来,转过头来长久凝视姜沃。 见她眼底依然是无改的坚定。 天后原想说与她,你应当明白的,这一步走出去,若是不成……那么不管你曾经有过什么样的功绩,做了多少年的宰相,将来史册之上,可就做不成什么李唐的凌烟阁功臣了。 推开这扇门,她们的荣辱,不,是生死,都会绑定在一起。 你要与我一并走出去吗? 天后还没有问出声,就见姜沃已经抬手,放在了门上,目光回望她,显然是等她开口,就推开门扉。 不必开口再问了。 天后颔首:“好,那就按咱们之前定好的三步来走吧。” * 是的,三步。 称帝,从来不是一拍脑袋,宣布“朕登基了”,就完了的事情。 越是大胆的战略,就需要越是小心的战术。在这件事上,决不能莽。姜沃与媚娘定下的步骤,依旧算是温水煮青蛙。 姜沃曾经长久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更从系统中看了许多史料,包括武皇本人的。 她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在之前,她好像弄错了一个很重要的因果关系—— 事情还是要从李培根说起。 史册之上,李敬业的扬州起兵,虽然没有给武皇的统治带来什么根本性的危机,但因其一举拿下扬州号称三十万大军声势浩大,更因为骆宾王那道出名的檄文,导致这场叛乱实际作用不大,但名声很大。 后世人,许多不了解这场叛乱的细节,但因武皇本人够出名,以及骆宾王千古檄文传世的缘故,倒是多少都听说过这场叛乱。 姜沃曾经也是不甚了解的人之一。 她从前一直以为,是因为武皇称帝(或是欲称帝),李敬业才起兵造反,而后又有很多李唐宗亲起兵造反。他们反的是武周一朝。 直到更细致的分析过后,她才发现,不是这样的。 这些造反,并不是阻拦武皇登基的绊脚石,相反,甚至可以算是武皇登基的助力! 因李敬业是在太后临朝称制不久,朝政未稳就起兵造反,且打出旗号,让太后还政李唐。 并非是在武皇登基以后。 为何? 因最初的时候,所有人还看不清楚,临朝称制的太后,到底有多大的权力! 所以,才会有挑衅和试探。 姜沃想起了自己的系统,她的系统会把她掌握的权力量化,然后发给她相应的权力之筹。 但现实中没有系统和数据。 天后是一直在摄政没错,但皇帝一直在,故而天后的权柄永远是居于次位的。人人都知道天后掌权,宗亲们攻讦天后,也会说‘中宫权重,宜稍抑损’。 但是……所谓的‘中宫权重’,到底有多重,其实是个模糊的概念。 甚至连天后自己,都不能够完全确定。 她握着的权力,她掌握的人,有多少完全属于她。 但反对的声音,甚至是造反的乱象,反而就像系统之于姜沃一样,实实在在称量出了天后的权柄! 对旁的帝王来说,都是先有‘名正言顺之位’,才逐渐掌握权力。就像当年的皇帝,是先登基,再逐渐从长孙太尉手中夺权。 但对武皇来说,她这一生,注定走的就是与所有帝王不同的路。 她是先证明了至高之权,才走上了至高之位。 * 现在,她们将要去一步步验证,不,是证明,天后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像是系统里一个明确的数据。 需要天下人都看到,都明白。 她们所制定的三步,全部都是围绕着此中心展开。 姜沃推开了门。 如今,她们将要走出第一步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 昨天写完后很累。今天这章好久才进入状态,更新的晚了!鞠躬! 算是个武皇登基路总纲吧!如正文所说,不会再拖延数年了。
第283章 第一步:自我作古 庄敬殿殿门洞开。 寒冬腊月的清晨,天色还是深黑的,地色却是白惨惨一片,是穿着丧服跪拜的群臣。 见天后步出,群臣的嚎哭声出现了极短暂的间断—— 毕竟除了极少数真的在伤痛欲绝,根本关注不到外物的人(比如崔朝)外,许多朝臣那是边号啕大哭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故而殿门一响立刻发现了,注意力当即全然转到天后身上去,那嚎哭声不免顿了一息。 不过,在这极短暂的一息后,很快哭声再次震天响,而且比天后没出来前哭的更响了。 姜沃陪在天后身侧,不免感慨:人说官场人走茶凉,真的没错。 别说是官了,就算是皇帝,亦是一样:看,人才刚走,臣子们哭的多大声,都要看下一位掌权者的脸色了。 姜沃的目光再次掠过庭院之中乌压压,边哭边留神天后的官员们:或许他们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从二圣临朝到天后摄政这许多年,已经是一场漫长的温水煮青蛙,他们方才这些潜意识的行为,已经证明了,谁才是掌权者。 是天后。 因在天后出来之前,中书令王神玉已经手持遗诏站在那里了,辛相裴相亦在他左右两侧。 同时,他们心目中的皇储继承人,周王李显殷王李旦,还有两个皇孙(一个三岁,被乳母扶着勉强自己跪着,另一个更小,只能乳母抱着代跪)也已经在丧仪前列了。 按理说,宰相、遗诏、待定的皇储都在,换一个朝代,直接宰相宣诏,新帝继位就是了。谁会管皇后怎么想?这跟后宫有什么关系? 然而现在,不管是手持遗诏的宰相,还是跪在下面心急如焚的朝臣们,都很自然,也下意识地等着,等天后出来。 真正的权力无需宣之于口,而是根植于人心—— 朝臣们心底已经形成了一个潜意识:天后才是摄政人,她不在,宣遗诏有什么用呢? 这样的小事,虽然不在她们的三步走计划中,但也算一次小小的验证。 就像……姜沃的目光落在曜初身上。 作为镇国公主,曜初的封邑更在亲王之上,且她又较周王殷王年长。故而自太子去后,凡有祭祀典仪等事,她都是站在两王之前,并不按照以往皇子公主之分,让皇子们站在东,她与太平立于西。 礼部对此……完全没有意见。许尚书他老人家这些年不好过,只求帝后公主不要给他找差使,完全不会主动去寻事。 于是今日,哪怕在朝臣心里,是定储位的日子,换句话说,是只跟皇子皇孙们有关的日子。 镇国公主依旧站在最先,也无人有异议。 习惯了。 * 庄敬殿的阶下,群臣焦急而期待的目光,没有一刻从步出殿门的天后身上挪开—— 便见陪在天后身边而出的姜相,在天后耳畔说了一句话,天后侧首对她点点头,然后姜相就步下了台阶,走到了三位宰相处。 原本站在王中书令两侧的裴相和辛相,各自向两侧退开半步,让出了中间给姜相。 不过,这倒不是什么见风使舵,因姜相最得天后信重所以给她让位置,而是宰辅中素来就有的论资排辈,论拜相的先后资历来站位。 四位宰相站定,天后的声音自上传来,威严肃穆如纶音佛语。 “宣先帝遗诏吧。” 姜沃早知遗诏内容,故而注意力不在遗诏上,只看着群臣的反应:天后此言一出,就见许多朝臣当即止嚎,耳朵都竖起来了。 然姜沃的目光,最后还是落在崔朝身上。他听闻先帝二字从天后口中说出,当即泪如雨下。 姜沃不忍再看,忽然想起从前看过的一句诗,大意是:死亡,就是把一个人变成了第三人称。 对他们而言便是如此。 从此,是先帝。 姜沃回神后,王相都已经念完了前半段‘钦若穹昊’‘载迪彝伦’等堂皇之言,念到了群臣最关心的重点。 关于储位—— “……宗社至重,执契承祧。国立太子者,是以为储君。然人之寿数,皆在天命,先太子弘旧疾婴身,至天人永诀,朕追怀难表。” “……自太宗初崩,朕亦哀毁染疾,久困于病,难料寿数天命。设若朕之既终,时无有太子,储位决于天后。” “并,诸子孙皆年幼不谙,故军国大事,朝政庶务,亦取天后处分。”* 王神玉的声音停止,他双手捧遗诏,向台阶而立。 四位宰相先道:“臣等奉先帝遗诏。” 朝臣们请命之声隆隆随之:“恭请天后为国定储!” 天后立于九重阶上,久视群臣。 ** 这一刻,天后不由就想起永徽年间,长孙无忌权倾朝野,差点把皇帝逼成个挂名吉祥物时,她与姜沃曾经讨论过的,何为真正的帝王。 当时是媚娘来说。 她说一条姜沃就在旁用三个字来总结—— “为君者,当政令通达,凡有诏令能行于朝野之间,臣民奉命。” 姜沃在旁点头:“行政权。” 媚娘:“为君者,当能审官建亲,按己意选贤举能。” 姜沃:“任免权。” 媚娘:“当能悉知宇内百姓户籍、赋役、更明国库以应国事。” 姜沃:“财政权。” 媚娘:“还有最后,却也是最要紧的——君王当掌军权。” 这次姜沃就没有用三字经了,而是用了经典语录:是啊,最重要的一点,枪杆子里出政权。 这些都没错,直到今日,天后也已经握住了以上的权柄! 但当时两个人都还年轻,所以还忽略了一个皇帝,不,应该称为最高掌权者,一项不常用但却最具有象征意义的权力—— 能够决定一个国家的继承人,才是最高权力的证明! 当然,后来媚娘想到了。 于是在两人定下‘登基三步走计划’的时候,媚娘曾经拿了一本她看过许多遍,纸页都已经微微变色的《汉书》,熟练地翻到《汉书·高后纪》,这是自有皇帝以来,第一位临朝称制的皇后。 彼时媚娘的指尖落在吕后废少帝的一段:汉少帝因朝政被太后把持着,曾口出怨言,心生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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