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后便直接将少帝关押到永巷中,很快下诏废帝。 那时候群臣是什么反应? 群臣皆曰:“皇太后为天下计,所以安宗庙、社稷甚深。臣等顿首奉诏。”[1] 可见皇帝并不一定是真正的君! 想着她们‘三步走’的媚娘,抬眼看向姜沃, 问道:“你说,吕皇后当年有没有想过,不只做高皇后?” 姜沃默然摇头。 她不知。 媚娘深叹:是啊,她们永不能知道,历史上的吕后,已经拿到了临朝称制政由己出,由她之意废立皇帝,群臣无人敢于硬攘其锋的真正皇权。 那吕后有没有想过,走到跟权力相匹配的地位上呢? 或许吕后想过,但因汉初之时多有内忧外乱,她有许多掣肘,因为朝堂权衡平稳,哪怕想过称帝,也从未提起更未能推行此事。 也或许,她从没有想过此事。 但终究,历史的终局摆在这里,吕后没有称帝。甚至在东汉光武帝之时,以‘吕太后贼害三赵,专王吕氏,不宜配食高庙,同祧至尊。’为由,被挪出了高庙,连高皇后的尊号都被拿走,上给了薄太后。[1] 在这之后,临朝称制握住皇帝权柄的太后还有数位:东汉和熹太后、顺烈太后、东晋康献太后…… 然,皆以太后位止。 媚娘放下了手中的《汉书》。 她曾经在掖庭待了多年,无数寂寥的天光时日,她都在看书。故而于经史子集多有涉猎,在书中看过了许多前人,亦效仿了许多先贤。 然而…… “我今欲行之事,遍求载籍,未有先例。” 没有前路可追鉴。 那便—— “自我作古!” 那一日的天后,想起年少时,感叹吕后权力与魄力的自己。 她在史册中,沿着先贤之路走来,而今,她要去走自己的路了。 后来人,会如何感叹她? 而在天后身侧,姜沃替她合上了那本看了无数遍的《汉书》。 两人立于窗前。 窗外,是红如烈火的夕阳。大约是要有一场暴风雨到来,天边云霞色泽灿烈地宛如要滴落下来一般。 姜沃侧首,看到天后眼中映出的天空。 天后道:“孟夫子曾言: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 孟子曾言道,按说这天下大势,五百年间该有人杰现世,闻名于世间。然而,孟子又慨叹道:自周以来,已经七百余年,已过其数,还未有人杰。 不过孟子到底是孟子,之后话锋一转,表示我就是那个人杰:‘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姜沃听媚娘此言,屈指算来,自吕后临朝称制至此,已然八百余年。 那么…… 身侧媚娘的声音传到姜沃耳中,冥冥中,姜沃却仿佛也听到了史册中的武皇,说出了一样的话—— “若要女子登基为帝。” “古今天下,舍我其谁!” ** 宏道元年,十二月初五的清晨。 天后立于九重阶上,久视群臣。 久到朝臣们只觉度日如年,却又完全不敢催促,只能看着自己呼吸的白气在冬日里消散。 终于,天后开口了。 “先帝生前,久困于太子之选,数年未能钦定。” “正为如今诸储或年少不谙,或稚童幼子,贤愚难辨。” “我与先帝之心等同。国之大位,岂能轻定?” 天后肃然道:“正所谓天子七日而殡,七月乃葬。如今诸卿且料理先帝丧仪,储位之事,来日再定不迟。” 天后之言落下,一时寂静至极。 连几位宰相(除姜沃),虽面上不露,但心中也有些惊讶。 天后定下谁他们都不会奇怪,但天后居然推迟? 与很多朝臣认为天后会从周王殷王两个亲儿子里选一个新帝不同,王神玉和裴行俭虽未交流过,但他们不约而同在内心认定,天后会选稚子登基。 唯有稚子登基,天后摄政才更稳。 帝王是襁褓婴儿,天后就有至少十来年的时间,可以不需要考虑还政的问题。 这样的现实条件,其实比亲生的儿子更靠谱。 毕竟,他们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人,在史书工笔中,甚至在本朝中就见过太多:在真正政治博弈中,亲子与血脉……也并不是多管用。 两相甚至都已经推演过:天后若选稚子,宗亲中必有许多人反对,到时候必要宰相也参与表态。 那他们的态度—— “也好。” 这是裴行俭与夫人库狄琚的一次深谈,最后他在库狄琚的注视下,说出了‘皇孙继位,天后全权摄政也好’这句话。看到夫人赞同的目光,裴行俭不由苦笑:他做这个选择还会犹豫,然而妻女的态度,是与他截然不同的坚定啊。 可他们没想到,天后居然根本不选! 如果说宰相们只是心中诧异,面上还稳得住,朝臣们可就是目瞪口呆了。 白压压跪成一片的朝臣中,也不知是谁最先开口的:“先帝驾崩,帝位怎可暂旷?” 很快有人附议:“天后三思。” “天后请遵先帝遗诏,择新君即位!” …… “此事从无先例……” 嘈杂的反对声音,都未有分毫动摇立在九重阶上的天后。 直到最后一句。 天后反问道:“无先例?” 她这一开口,方才嘈杂的谏言顿止,文武百僚皆静声等着天后继续说下去。 只听天后沉声道:“既无先例,那便自我作古!” “若再有谏反者,具名上表!” 朝臣们噤若寒蝉,一时再无人敢言。 * 而姜沃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史册之上的武皇,亦是异曲同工的行事。 只是那时,不是通过握住‘选继承人,以及什么时候选继承人’这件大事的权柄,而是亲手通过废立皇帝证明的。 高宗过世,时任太子的周王李显继位。 而继位不足年,周王便被太后废掉——因刚登基的李显想要让自己的岳父做宰相,同时说出了那句著名的‘赌气昏君话’:我就算把天下让给韦玄贞(李显岳父)又如何? 之后,就被武皇废掉。 亦是群臣俯首尔。 行事不同,然异曲同工。 无论如何,这便是一次有力的证明。 皇帝的名头,比不过真正的权力。 就如今日天后改旧例,并不即刻择选‘新帝登基’一样,强势地证明了,如今天下,她拥有最高的权力。 自我作古?可乎? 可! 不但这一事,天后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皆是自她而开历史先河。她将一步步踏碎这朝堂的常识,踩着礼法与制度,走上皇位。 这就是第一步了。 而此时,姜沃望向东边——这十二月的清晨,深黑的天空之上,透出了一缕日光。 作者有话要说写关键剧情令人头秃啊!我在修文的时候,纠结到甚至揪掉了好几根宝贵的头发! PS:关于评论里李唐和武周的争议,是后面武皇登基前夕一个关键的剧情,所以现在没法回复大家。也不会太远啦,希望到时候我的行文安排,大家能满意! [1]见于《汉书·高后纪》;《后汉书?光武帝纪》 *见于《孟子·公孙丑下》 *高宗遗诏部分词汇,诸如‘哀毁染疾’‘宗社至重,执契承祧’出自高宗遗诏。!
第284章 一步半? 国岂可一日无君? 原本在所有人的常识里,这,不能没有啊——就像东汉殇帝,哪怕是刚出生百余日的婴儿,别说理政了,是真的立正都不可能,但到底也得去顶着那个名头。 没有皇帝,诏由何出? 这日子怎么过? 天后行事也太独断了吧!如此,岂不乱了套? 然而很快,朝臣们就发现:这日子……似乎还是一样过,也完全没乱套。 毕竟,先帝去前数年,就是天后摄政,此时不过是延续罢了,况且就算现在有新帝,按照礼制也得丧仪过去才能行登基大典正式登基,那么这期间也‘不应宣敕’。 正如当年太宗皇帝驾崩,丧仪之期内皆是长孙太尉摄百司朝政。 总之,哪怕天后押后了新君之选,朝堂依旧不知不觉按照惯性运转了下去。 在天子七日殡后,天后主持朝政,群臣为先帝上谥天皇大帝,庙号高宗。 礼制曰:天子丧仪,七日殡,七月葬。 然高宗生前与太常寺卿崔朝言道:太宗皇帝在丧仪之事上曾留有遗诏道‘务从节俭’,他亦从此先例,不必大丧数月。 朝会之上,崔朝向天后禀明先帝此言。 天后未命太史局,而是令姜相卜定吉凶归期与下葬之日。 后诏定于三月丙申,百官奉高宗灵驾西还长安。 四月庚寅葬帝于乾陵。 在此前,百官依旧要早晚两次去先帝灵前哭临哀礼。 在大朝会结束前,天后再诏,自新岁起改年号为光宅。 说来,高宗朝历经十来个年号,其中有几个也有天后之建言,但最后拍板定下年号的,自然还是皇帝。 如今‘光宅’这个年号,便是天后独自定下的第一个年号了。 《尚书》中有记:“聪明文思,光宅天下。” 取此年号,便有光耀四夷,垂祚江河之意。 这道改年号的圣旨,因需辞藻典致,还是王神玉来拟。 彼时中书省内,王中书令边行云流水写诏文,还能边分神跟姜沃闲聊。 说来也是神奇,从一开始,王神玉对皇后的评价便是沉潜刚克。在他眼里,从前二圣临朝的皇后也好,后来临朝摄政的天后也好,从来没有变过的‘稳’。 “光宅这个年号,应当会用久了。” 王神玉想起,高宗一朝后半段,年号就没有用超过三年的。天后的性子,应当不太会常改年号吧。 姜沃:……嗯,怎么说呢。 在热衷于改年号、改官职、创字等事上,天后绝对不下于先帝,而且很有过之而不及。 她看向王神玉:王相这个人,聪明通透,但在某些事上,又会有些很执着的错误判断。 比如,哪怕现在天后都说出‘自我作古’之语,他对天后还是一直有一种‘沉稳滤镜’,再比如,他总觉得自己明年就能致仕。 姜沃也不戳破王神玉的滤镜,只是点头:对对对。 王神玉搁笔,等墨迹干涸。 在这期间,他忽然道:“刘相对天后此举,十分诧异。除了曾上书天后建言此事外,还曾令人捎信于我,细问先帝驾崩与东都情形到底如何。” 王神玉顿了顿:“可见,长安内,并不如何安。” 姜沃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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