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农寺回禀瓜熟后,姜握就请皇帝一同去挑瓜—— 毕竟,不是她自吹自擂,而是在这世上,她就是最了解西瓜的人啊。第一个瓜,当然应该由她这位‘专家’来挑。 她有拍瓜辨声之法。 于是姜握在司农寺的瓜田中,走走停停,遇到看上去觉得不错的瓜就停下来拍打,然后认真侧耳倾听。 圣神皇帝自然从没见过这种挑瓜方式。 见姜握甚至会对着一个瓜拍两下,等一会,然后再拍几下…… 皇帝终于是忍不住道:“你这是要打到瓜开口回答你为止吗?” 姜握笑得差点被瓜绊倒。 好在最后她挑出来的瓜,确实不错。 姜握也如与皇帝说起的那般,挖出了第一个西瓜的瓜心,给圣神皇帝吃。 * 而今日的蓬莱殿,见姜握出神良久,显然是在担心孙神医,圣神皇帝便示意人去切开了个西瓜,然后挖了西瓜心出来。 边递到她唇边,边温声安慰道:“孙神医见到西瓜和医用酒精,尤其是后者,必会大为欣慰。” 姜握吃掉了这块瓜心。 刚要开口说话,就听严承财在外叩门回禀:“武大郎请见陛下,叩谢圣恩。” 姜握差点被瓜呛到。 这个称呼实在是…… 确实,此时会根据序齿称呼男子为‘x郎’,若不确定序齿也可以直接称呼,如当年崔朝被称为‘崔郎’一般。 而此时来人,正是武大郎,武二思。 毕竟除了被送出去的‘和亲王子’,其余的武家人,陛下也没有给个官职爵位的,严公公自然就如此称呼。 也只有姜握一个人听了觉得奇怪。 而严承财所说的‘谢恩’,则是吐蕃终于定下了和亲事。 此时已经是端午休沐中,在圣神皇帝转达过‘逐客令’后,吐蕃使节也不敢再左右摇摆,松窝当即拍板表示,愿为前赞普芒松芒赞之妹,也就是吐蕃的长公主求亲事。 也就是说,和亲王子没法去做吐蕃赞普的后爹,只能去做他的姑父了。 因选了武二思之长子,故而他来谢恩。 圣神皇帝闻之蹙眉。 倒是姜握在旁好奇道:“我还未见过武大郎呢。” 武家人陆续入京,然后统统被关在一处学规矩,除了礼官和负责接送(押送)他们的金吾卫,旁的官员还真未怎么见过他们。 ** 蓬莱殿外。 武二思听殿内圣神皇帝允了他的求见谢恩,登时心跳如鼓擂。 他很清楚父亲后半世的坎坷,以至于病死流放地,都是因为年少时驱逐了‘皇后’出家门的缘故。 这是父亲晚年边喝酒边痛哭后悔的事儿L——不敢恨皇后(主要是不敢明着宣之于口),只好恨自己了! 当然,对自己的恨也是真实的:恨自己有眼无珠,居然将一个皇后赶出了家门,以至于没有做成国舅爷不说,还被扔到荒芜边地等死。 武二思旁观了父亲的后悔、痛恨、潦倒的半生。 于是武二思对这位从前的皇后,如今的皇帝姑母没有升起过一点恨,只有无限的畏惧,和极度想要讨好的心。 * 他入殿叩首后,目光却不由落在另外一人身上。 紫袍金带的女子,那必是……他期待的未来亲家啊! 武二思第一眼,是先为眼前人的面容晃了一下:在他设想中位极人臣的宰辅,该是刘仁轨那种年迈稳重之人。 不过,容貌什么的都不重要。 武二思很快就‘透过现象看本质’,他听礼官说起这位大司徒的权柄,总不如自己亲眼所见! 旁的不说,就只说他来叩见姑母,这位大司徒竟然也不动身也不理会,就与皇帝对坐在窗下不说,甚至还在自己拿银勺挖西瓜吃!!
第341章 一条错误的蚯蚓 从殿门走到皇帝所坐的窗前罗汉榻—— 这段时间,已经足够武三思迅速而自以为不动声色地观察过帝相二人。 然而,按照规矩在皇帝跟前三步远外站定后,武三思却没有立刻行礼。 他先是露出了几分显而易见的为难之色,然后抬眼看了看依旧坐着吃瓜的大司徒。 罗汉榻上放的是一张檀木刻金丝仙鹤纹细牙炕桌。案上除了香炉、茶壶并四色点心外,就是大司徒眼前的一个浅口玻璃碗,里面坐着半个西瓜。 在武三思眼里,只有他进门后,大司徒的目光落在了他面上一息。说来,明明是夏日,那一眼却看的他如湃冰雪。 之后,这位宰相竟然就不理会他了,似乎他还不如眼前的西瓜重要。 甚至他走到御前,这样明显的停顿为难,大司徒也不动身,也不从榻上起来。 皇帝也没有任何表示。 反而见他‘为难’望向大司徒,皇帝还将手中原本端着的玻璃杯盏,搁在了案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武三思再不敢拖延,这才立刻跪拜道:“草民见过陛下。” 安静地殿内只回荡着他叩首的声音……也不是,还有勺子插入瓜中的声音。 而旁边的严承财目睹了武三思的‘迟疑跪拜’举动,先是目瞪口呆:大郎,你这是干啥呢? 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明白了,这位武大郎是在等大司徒主动起身避让他?亦或是在指望皇帝命令大司徒起身,以免他这位皇亲国戚在磕头的时候,还有臣子端坐在旁? 那还真是…… 严公公迅速撤退到门口,到底是在御前多年,他已经深有经验什么事儿该躲得远一点。 用大司徒的话怎么说来着? 对了,严承财想起来了:有的人、有的事要得离得远一点,万一雷劈他的时候,不小心连累伤到你怎么好呢? * 终于大礼叩拜完皇帝的武三思真有几分怄的慌。 不过他的怄,倒不光是这位大司徒无视他,而是方才他的自称——草民。 这提醒了他,如今既没有官职也没有爵位。 并且……还不被皇帝允许自称侄儿。 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圣。早在月余前他来到神都洛阳,当然也要给皇帝叩首请安。 他当时给自己设计了一整套的动作,如何痛哭如何说起父亲家族,如何勾起皇帝对‘血脉至亲’的心软和爱护。 结果……他刚噗通跪下,落泪叫了一声“姑母”,还没有来得及说后面那些话,就觉得自己被叉起来了。 是真的叉起来。 他觉得手臂一阵剧痛,原来是两个千骑的女卫,直接左右将他叉起,很快从后门送出了蓬莱殿,一路避开人直接送出了宫(亲卫:陛下吩咐过躲着点人免得丢脸)。 然后他就与其余武氏宗亲被关在一起,开始了学规矩。 教规矩的礼官板着脸道:便是尊贵如公主皇子,在朝上人前都需得敬称陛下,尤其是朝上,几位皇嗣都有官位,奏事之时皆称臣。 当然,私下里,公主皇子在陛下跟前如何,这就不是礼官该知道的了,他也没提。 他只是奉命板着脸教育武三思,他那种一见皇帝就嚎哭什么‘姑母’的行为,是大大的不敬失礼。 所以方才武三思跪拜的时候,只得自称草民。 心中自然不平。 而他今日特意过来,正是想趁天赐良机,给自己弄个身份, 是的,把儿子送去和亲,在他眼里不是什么事儿,而是机缘。若能给他换个爵位,儿子女儿都可以打包送去和亲。 因此礼官去教导规矩的时候,他比礼官还要上心,勒令儿子们好好学。 而上次礼部呈上来的前三名里,秉持着先到先得的原则,第一名送给了,不,许给了突厥;第二名就许给吐蕃。 而这第二名,刚好是武三思的长子。 朝廷将他虚封了梁郡王,许亲吐蕃。 之所以说是虚封,是因正经亲王也好,郡王也好,都是可以开府且有封邑的。 但这种很快就要送去和亲的郡王,又不能开设自己的府邸又无有食邑,自然就是虚封,只有个名头。 然而武三思现在连虚封都没有! 他今日过来,原就是想在谢恩之余,恳求姑母(虽然陛下不让他这么称呼,但这是武三思最大的底气和凭靠,他自然时时记得)也给他一个爵位。 总不好他的儿子都是郡王了,他还是个‘草民’吧。 他到底是皇帝的亲侄子,跟皇帝一个姓氏的皇亲国戚呢。 只是没料到,今日在御前还有旁人,武三思就一时没有哭求。 这倒不是武三思觉得不好意思,以他的心态和脸皮,在人前哭求根本不算事儿,何况哭求的还是皇帝,那更是理所应当的。 让他略微顿住的,是在看到这位大司徒后,想起了自己‘欲求娶大司徒弟子’的打算,正在心内飞速盘算。 真是耳闻不如眼见。 方才他那一下‘迟疑请安’,也试验了出来一事:皇帝姑母是真的很信重这位宰相。 那若是他的打算能成…… 武三思自己并没察觉到,他自以为在隐秘打量大司徒,然而落在眼前这两位历经无数世事的帝相眼里,他的心思有多么明白—— 那眼神中的垂涎、算计、甚至有几分他自己都未必察觉,但已经带出来的嫉妒愤恨,一览无余。 * 令人不适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姜握不由再次看了一眼武三思。 方才,姜握只在武三思进门的时候,看了一眼,就没再看了。 她想起了陛下的两位兄长—— 当年她才刚入吏部做侍郎的时候,正好经手皇后对那两位的处置:武元庆至龙州(广西),武元爽至振州(海南)。 十来年后,这两人俱病故。 而就冲武三思敢于打婉儿主意这一点,武三思在她眼里,跟那两位已经差不多了。 就是有的人活着,但其实已经死了。 其实这些年,婉儿作为她的弟子,本身又人物格外出众。尤其是圣神皇帝登基以来,婉儿就立于朝堂之上,百官可见—— 怎么会没有簪缨之族想要求娶。 但那些家族,起码行动正常,或者说在权力之下,行止不得不正常而规矩:都是请出族中或是亲友里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先来私下问问大司徒的意思。 若不成者,也绝不纠缠,在外也没有一句恶言。 力求结不成亲,也绝对不能结成仇。 姜握也曾去问过婉儿意思的,然而这时候,就体现出了,婉儿为何跟她是命中注定的师徒。 婉儿跟她十七岁时候说的话一模一样:“求师父只与旁人说,我命格不宜早婚配吧。” 姜握:啊,这不正是当年她与两位师父说的话吗? 于是自此后,她也就按照当年师父所说之言,道‘弟子生来命格奇颖,婚事极难相配。且此卦已过陛下耳,陛下已准小徒婚事自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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