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握见她走的快,身后打着伞的侍女,甚至一时没有跟上,就将自己手中的伞倾向曜初。 替她遮住盛夏炎炎烈日。 两人从院中进屋短短十来步的距离,姜握就已经把蓬莱殿发生的事儿讲完了—— 不是她讲的简略,而是整个流程本来就简略。 武三思进门,磕头,抬头,被砸。 完。 “就这样?”曜初都一怔。 她还以为是武三思胆大妄为,看着姨母也在,直接不要脸地提起了要联姻之事,惹恼了姨母才被发落。 如今看来,他根本还没来得及提。 那就是…… 曜初想起裴宁的密报,上面有关于武三思的性情描述,道他“善钩探隐微”。 也就是常做窥探打量算计之事。 既然还没有来得及言语冒犯,那必然是,曜初已经明白了,那必然是他在御前偶然遇到姨母,就窥视打量,如同丛林中的鬣狗,在虎豹捕猎之后,就在旁窥探游走,想要上前偷抢这并不属于自己的猎物。 曜初都能想象到武三思是用一种什么眼神…… 好在自曜初有身孕后,桌上常备着杏干、青葡萄等果子,此时她立刻取了一枚杏干吃了,才压下了心口泛上来的恶心。 姜握在旁不由关切道:“怎么回事,这半个多月,不是都不再反胃了吗?” 曜初:这倒不怪身孕,纯粹是她丰富想象力导致的恶心。 姜握看了看屋中的刻漏,下午已经过半。 想到方才进门的时候,听驸马唐愿说起刚送走太平公主。 姜握就问道:“是不是令月过来累着你了?”实在是令月的活力,一般人招架不住。 而且姜握也深知,令月这两日急得很,大约是来找姐姐倾诉委屈,曜初需安慰她,故而累到了。 姜握习惯性抬手试了试曜初的额头。 自从有孕,曜初的体温总是较从前更热一些似的。 “要不睡一会儿歇歇吧。” 曜初顺从点了点头:“是被令月累着了,睡一会儿也好。” “那姨母给我念个故事吧。” 这也就是太平不知姐姐也顺手把锅扣给她,若知必然又要抱怨她“实在命苦”:怎么这几日,什么锅都要她来背?! ** 晚膳后,曜初请姜握到自己书房:“我请姨母看看鱼。” 早在武家人入神都前,曜初就很注意收集朝臣们对于‘武氏宗亲’的态度。 每当需要收集信息或是搅动舆论的时候,曜初就会想起当年把出版署给自己的姨母。 如果说,她是要上战场的人,那么姨母送给她的,就是一柄锋锐无匹利剑! 姜握坐在案前,看了曜初整理的密报。 与她想得差不多,现在想要支持‘武氏宗亲’的,除了一些疯狂的投机分子,想要烧冷灶期待爆冷门以外,更多的其实是—— ‘守旧派’世家。 那些抱守过去,不肯融入新的朝堂体制的守旧世家,在圣神皇帝这里得不到好处,自然想要找,甚至想自己扶持出,能够给他们带来利益的皇帝。 这也是世家一贯的做派了:尤其是守旧派的世家,大约还是沉浸在从前魏晋之时,“祭在司马,政在士族”,由门阀把持天下的辉煌中。 还觉得这如今的天下大势帝王更迭,他们依旧能插的上手。 当然,也不怪世家有这种“我们依旧很能打”误解:毕竟就在二三十年前,他们确实也通过长孙无忌,成功插手过高宗的立储之事,逼的当年的高宗,哪怕是皇帝说了也不算,只能立了世家扶持的太子李忠。 甚至再近一点的成功——他们曾经也是影响到太子李弘的,那是一位他们还算满意的‘克己复礼’重视礼法,仁厚宽和又肯听‘忠言逆耳’谏言的好太子。 可惜,这两次的胜利,都没能坚持到底。 甚至不知怎的,竟然一步错步步错,走到了这一步,这天下竟然出现了一位女帝!朝上还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女官! 对之前连‘寒门’‘庶族’都不让上桌吃饭的世家门阀来说,这简直是……这简直是不可理喻,乾坤颠倒,天下大乱! 因此,他们是绝不愿意见到再出现一位女帝的。 尤其是这种继承制的女帝。 所以,其实世家对于‘非我族类’的武家人,也并非真心支持。 与其说是想支持武家人夺储,不如说是利用更准确点。 武家人有着跟当今皇帝一样的姓氏,却根基浅薄孤立无援。若他们想继承皇位,总得有人支持。 话又说回来了,对世家来说,哪怕武家人扶不起来也没关系,横竖他们也没啥损失。 就当白花点力气,给圣神皇帝添添堵,让她心烦一下子女和娘家的矛盾,何乐而不为呢? 毕竟圣神皇帝开创的‘糊名法’‘殿试’等选拔人才之法,可是狠狠伤到了他们! * 姜握合上密报。 曜初面容上笑意依旧柔和:“有些世家想架桥拨火,之后不管此事成不成,都把武家扔出来当替罪羊,他们倒是全身而退?” “全当看一场皇室的热闹。” “这怎么成呢?” 想得也未免太美了吧。 曜初的手拂过案上属于她的‘镇国公主’的官印:“我从前听姨母讲过,也曾亲眼见过——” “我的祖父太宗皇帝,父亲高宗皇帝,以及如今我的母亲圣神皇帝,是如何打压门阀世家的。” 从贞观朝《氏族志》到先帝朝的《姓氏录》。 从吏部改资考授官到糊名贡举,殿试选才。 一代一代,一脉传承。 曜初的声音不大,但十分坚定:“姨母,我会顺着先辈的路,继续往下走去,走的更远。” 她抬头望着对面之人—— 将她带大教她读书识字的亲人,更是,老师。 “还有姨母之志。” 曜初还记得姨母的话,此刻轻声重复一遍:“哪怕愚公移山,必亦有后人移山矣。” “我便是姨母的后人。” “而且,我向姨母保证,‘后人’不会自我而终。” ** 这一夜,曜初还把自己接下来的计划细节拿给姜握看。 “我已经安排顺顺去做了。”私下无人,尤其是对着姨母时,曜初还是习惯叫李慎修的小名。 “万事俱备,只是在等武家人出门。” 曜初案上也有一份武家人的详细名单,姜握一看字迹还挺眼熟,显然是当日婉儿总结完毕后,也给镇国公主府送了一份。 而上面早圈好了一个名字。 武承嗣。 武三思跟武承嗣两人,性情上的贪婪是一样的,但入神都后,选择的做法还是不同的。 武三思更主打一个不要脸,并不看自己配不配,而是直接就想寻摸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扒上去。所以他瞄上了无子无女,唯有一个女弟子的宰相。 但武承嗣的重点则更在于讨好皇帝:他觉得不需要讨好什么朝臣,只要他能替皇帝姑母办事,能讨帝王的欢心就够了。 故而这些日子,武三思在宅院中做梦联姻,武承嗣则在昼夜苦思冥想,他该做点什么,能让姑母看到他是个很有用的侄子呢? 曜初取过朱笔,如血一般殷红的朱砂色,将武承嗣的名字又圈了一遍。 “既然他这么想为母亲做事想立功露脸,我就替他找点事做。” 之后又顺手在武三思的名字上画了个叉,这个废掉了。 只是…… 曜初抬眼笑道:“姨母,只是这件事里,还牵扯着一位姨母颇为看重的朝臣。” “我顺便敲打敲打他,姨母不会怪我吧。”!
第343章 最失败的水鬼 曜初说出‘敲打’之词后,就一直在留神姨母的神色。 见姨母一时未语,曜初又很快笑道:“说是敲打也重了,不过此事牵扯到他,总要问个清楚罢了。” “否则此事一发,不但我,只怕母亲心上也要扎根刺,于他前程也不利。” 曜初离座走到姜握身边,显然还有话要说。 姜握便挪了挪让她在自己身侧坐下来。 因怕曜初撞到桌角或是椅子的扶手上,姜握就将手虚虚挡在她的腹部。 曜初见此,还拉着姜握试一下:“现在孩子已经会动了。” 姜握把手轻轻搁上去等了一会儿L,却没觉得动。 曜初就戳了一下她上次感受到胎动的地方:“动一动呀。这个点儿L就睡着了吗?将来可不能这样惫懒。” 姜握按住她的手:这,鸡娃也鸡的太早了吧。 见姨母拦着,曜初暂时放弃了鸡娃,转头说起了正事:“只是……到底也是朝上六部尚书级别的重臣。”也就是这件事直接关联到他,有足够的理由请人来‘问一问’。 若非如此,尚书级别的官员,曜初这个镇国公主的分量还是轻了一点。 不过话说回来,等她做了名正言顺的皇储,只怕与重臣来往,要比今时今日更谨慎。 “我也怕失了分寸。”曜初问道:“到时候镇国公主府的议事厅,请姨母在屏风后一听如何?” “若我做的不对,姨母也好指点我。”曜初坐在姜握身侧,执起案上的笔:“就像我从前写字,也未见一次就写好的。” 而且…… 让姨母来旁听,也不光是指点她,而是姨母亲眼所见,就相当于蓬莱宫中的皇帝见到了。 以消免她与重臣私下往来以谋私之嫌。 曜初的心思无有隐瞒,姜握自然也一目了然。 姜握心下感叹:皇储难做正是如此。 她多年在朝堂之上,皇储是见过不止一个的。至今,那本因大公子李承乾所写的《宝珠传奇》,还摆在她书房的书架上。 曜初也是读过的。 欲取宝珠,尤其是欲持宝珠多年,必受其累。 这大概就是皇室独有的胎教吧:她记得,当年陛下有曜初的时候,也是在殚精竭虑为朝事考虑,如今曜初亦然。 ** 端午后的田假休沐,是对应麦子成熟时节所放的假期。 故而神都内外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今年又是风调雨顺的一年。 已然有不少农户去南北市的粮米铺子打听米价,准备将今年多收的粮米卖出去。 说来,虽是丰年,但农户也无需担心因粮米多了‘供过于求’而米价过低—— 朝廷设有专门的平准署和常平仓,就是为了防止‘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似今岁这等丰年,为恐粮食卖不上价,让农户辛苦一年到头落个空,朝廷就会出面采购粮食囤积于常平仓,使得粮米虽价格较往年稍低,但不会让农户没有赚头。 而常平仓中的粮食,到了欠收的灾年就有大用处了,那时为了防止米价翻了跟头似的往上涨,伤百姓增流民,朝廷就会开常平仓将大量囤积的粮米流入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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