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此番弟子归京是为了什么。 陶宫正…… 其实,他们是曾经有过一次深谈的—— 那还是贞观年间,卢寺卿去寻他谈起弟子的婚事后。 在姜沃自行求他对外称‘命格不宜婚配’后,李淳风觉得,总要去与抚养弟子的陶枳解释一下。 那回他便亲见,陶宫正待弟子,实在是一片慈母情怀。 当年的陶宫正当然想不到最后这孩子会走到多远。 陶宫正只是笑道:“成不成婚随她去吧。横竖在这宫里,有我陪着她,在朝堂上,有两位仙师看顾,有什么不好呢?” 是啊,有什么不好呢? 那便是,离开的时候吧。 李淳风苦笑:其实于他自己而言,在这世上牵挂实在没有什么了。若没有弟子,他可能早就去蜀地袁仙师故地隐居终了。 他虽经年未见陶宫正,但知故人皆去的她,必也是差不多的心思。 只是到底有些不舍。 他们都想多陪这孩子几l年,让她还有长辈可以依靠。 然而造化弄人,竟然,都只能走到今岁了吗? ** 姜握独自走在宫道上。 宫道似没有尽头。 她想起前世,父母是在同一日送走了她。 那么此世,是该由她来送‘父母’离开了。!
第350章 树犹如此(告别章) 蓬莱宫。 崔朝站在九重阶下,等严公公进去回禀。 虽是皇帝召见他,但臣子见驾的规矩,依旧要候着宦官通传,殿内帝王允准方得入内。 他立在阶下,想起上次单独见驾,还是在高宗太庙。 那次也并非圣神皇帝召见,而是不期然而遇。 崔朝正在想着,就见严公公从殿内退出来,然后示意他入内见驾。 殿内燃着的香料,带着柑橙的香气。 这种香气他很熟悉,家中冬日常用的,也是这种香。染人衣袖,经久不退。 而之前帝王宫中弥漫的薄荷膏的味道,则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想起听姜握说过,陛下不愿触香伤情,哪怕夏日也不用薄荷香,而是换成了艾叶松香。 气息,总是能勾动人的回忆。 而崔朝之所以在御前,还有功夫回忆这些旧事,正因皇帝并未开口,而是执朱笔在写一道敕令。 皇帝既然不开口,崔朝行过臣子礼后,也就安安静静站在一旁候着。 直到皇帝落下笔,将手里的纸页交给桌旁候着的严承财。又由严承财转交到崔朝手里。 崔朝接过来——是一张许可令。 许他飞表奏事。 从前,皇帝与姜握之间是用过飞表奏事的。这回,皇帝将此权转交给他,自是担心接下来姜握或是没有心力,或是不愿报忧丧,她这里没法及时收到消息。 皇帝直接给崔朝划定了最低频率。 “至少两日一封飞表奏事。” “若有急事,立奏。” 皇帝说一句,崔朝恭敬应一句。 就在他要告退前,皇帝还再次叫住他嘱咐了一句:“事无巨细,皆入奏报。” * 只是在启程后,皇帝这道圣谕就让崔朝有些为难。 倒不是崔朝没时间写信,而是他有很多时间,但不知道写什么—— 此番归于长安的路上,姜握自然尽可能多的陪在师父身边。 于是崔朝坐在马车里,面对空白的奏报纸,实在很难写出什么有实质性的令皇帝安心的内容。 最后,除了按照皇帝的吩咐,将行路至何,停歇长短,一日三餐等事都写上后,他实在无甚可写,只好又加了几句请陛下放心的官话,凑足了一页纸。 而他也很快收到了皇帝的回信,打开来,就是“用心”二字。 从朱笔的凌厉笔锋中,崔朝察觉到了皇帝的不满。 但,他也没什么办法。 他不会去打扰这一路上,姜握与李淳风师徒相处的时光。 而崔朝也知道,虽然陛下的朱笔淋漓,对他的奏事表达了不满,但也只是一种忧心情绪的抒发。 不过,很快,崔朝就有了很多奏事可写—— 因惦记着陶姑姑的病,这一路赶的颇急,不多日就到了长安。 ** 太极宫。 宫正司。 姜握站在宫正司正堂,那面熟悉的,镜框边缘镂刻花草的等身铜镜前。 等身大小的铜镜,在掖庭也是贵重之物。 各局各司也只有正堂放着一面。方便要出门办差的女官整理仪表。 姜握想起,她第一回 出宫正司的门去办差……是刘司正站在这面铜镜前,帮她整理的衣裳。 那一年刘司正三十岁,如今,她已然过世三年。除了刘司正,还有当年与她同为宫正司典正的于宁,也已不在了。 说起来,她头一回听闻‘崔郎’之名,还是从前年节下,跟武姐姐、刘司正、于宁四个人一起赶围棋儿玩。 闲谈笑语犹在耳畔—— “你可知,晋王府上新添了一位东阁祭酒?” 铜镜映着宫正司数十年未改的庭院。 原来……她一直觉得同路者甚多,会害怕一路上的告别。 可其实,她已经走的太快太远。 许多人,已经告别过了。 * “大司徒。” 给姜握行礼的,是长安尚药局的女医。 两京的署衙,官职是同等设置。只是如今圣驾常居神都洛阳,留在长安的朝臣,自然比在神都的略逊一等。 这位女医见到她很是紧张小心。 当然,不光是因为久在长安,不见圣驾和宰相的缘故,更是因为她要回禀的是不好的消息。 “……卫国夫人这几日,醒的越来越少了。” 姜握边听着女医的回禀,边往里走。在陶姑姑的门前略顿了顿,这才走入门内。 屋内很暖,药香浓郁。 陶枳正好醒着,见了她眼睛登时就亮了许多。 姜握走过去,就坐在病榻之上。 陶枳忍不住抬手轻轻抚挲着她的面容,姜握觉得出姑姑的手在她鬓边那一缕银白上停顿了一瞬。 但姑姑并没有提及此事,反而絮絮问了她些家常话,尤其是曜初的女儿。 “我听晋阳公主说了,小郡主名‘赪’,小名是陛下起的,叫阿鲤。”陶姑姑笑道:“是不是很像安定公主小时候?” 姜握摇头:“不太像,比安安当年胖好多。” 她离开神都的时候,赪赪已经是粉嘟嘟的微胖锦鲤。 陶枳笑道:“这才对,安安小时候是早产,总是太轻了些。” 如此说了半晌家常话,陶枳显然没有了精神力气,姜握就扶她躺下歇着,便见姑姑很快昏昏然睡去。 姜握也没离开,只是坐在陶枳书案前。 她目光落在这间熟悉的屋子内的诸多陈设上—— 虽说方才姑姑与她说起,去岁从神都送来的西瓜很甜,她很喜欢,但…… 就姜握所见,陶姑姑的屋中,与数十年前无甚变化,就像方才正堂内的铜镜。 没有水银镜、玻璃碗、眼镜、铅笔…… 什么都没有。 姜握坐了片刻,取过纸笔,准备给陛下写信报平安。 研墨的时候,她不由在想—— 这数十年来,在亲近之人面前,她是越来越做自己的。譬如陛下,师父、崔朝、文成…… 他们对她,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判断。 有的与她挑明,有的则是心照不宣。 但这些年来,唯有在陶姑姑面前,她是特别注意去做姜沃的。 可是……姑姑真的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吗? 姜握很快知道了这个答案。 * 陶枳果然如医女所说,每日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 姜握为了不错过姑姑醒来的时候,就一直在陶枳的屋内守着。 而等待姑姑醒的时光,姜握除了给陛下写信,就是整理陶枳的书册、信函等物。 在整理的过程中,她便发现,近些年陶枳收到的信,有不少来自一个叫做‘尹念’的名字。 从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姜握就很在意。 尹,姜沃母亲的姓氏。 姜握自没有去翻信的内容,她也不用去看了。因她在一份信封上,还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印纹——她从前用过几年的印纹,宫正司正七品典正的印纹。 * 正月底的清晨。 现任宫正司胡宫正奉命来见大司徒。 胡宫正今年才不过三十岁,毕竟如今长安皇城的掖庭内,又无圣驾无甚大事。女官都颇为年轻。 她有些惶恐站在宫正司正堂:“这位尹典正……” 姜握提出要见一见这位尹典正后,却见眼前的胡宫正有些犹豫,似乎有什么不便的难言之隐。 “怎么?” 姜握其实用的是寻常语气,然而却忘了,自己也做了多年宰相,如陛下一般,亦是不怒自威。这话一出,眼前这位宫正吓得,冬日里额头上都冒出大颗的汗珠来。 她也顾不得回话合不合适了,很快道:“大司徒要召见,自该令她来见,但这位尹典正,她不是选入宫的宫女,而是卫国夫人收养的孤女带进宫来的——她,她是哑女不会讲话。” 卫国夫人非要给一个七品女官,她们没法子。可这人如何能来见宰相回话呢? 胡宫正说完后,就见大司徒似是怔了,半晌后才摆手,也没说见还是不见。 她只好忐忑退下。 胡宫正七上八下走出门良久,才忽然想起,她之前听宫中老人说过,大司徒年幼时为卫国夫人收养,起初……就是口不能言的。 * 姜握从清晨时分坐到冬日的天光大亮,这才起身去陶姑姑屋里。 尹。念。 不会说话的女孩子,从前长孙皇后留下来的七品典正官位…… 不管是她行事越来越出格的近些年,还是更早时候——总之,姑姑,她是知道的。 在来见姑姑前,姜握本来想了很多话。 然而在陶枳一见她神色就关切问道:“怎么了?看着怎么受了委屈似的?”后,姜握就把别的话都忘记了。 她走过去,伏在陶枳榻旁,未语泪先流。 “姑姑,我不是故意的。” 姜握觉得,代替旁人活下来的她似乎是不该哭的,但她依旧泪不能止,哽咽至不能再言。 陶枳怔了怔,然后就明白了。 她温和的抚着伏在榻旁孩子的发丝道:“我知道。” “这怎么能怪你。” 这些年,陶枳与圣神皇帝,当然不会就此事交流,但她们却有一个共同的直觉:之前她过的日子,比在这里要好吧。 既然说到了这里,陶枳反而更无所牵挂了,她温声道:“她也好,你也好,当今陛下也好,都是我心疼过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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