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样的。她照看了旧友的女儿六年。但她也照看了‘姜沃’之后的几十年,看着她长大。 只是有一桩心事,她本放不下,又不忍问。 如今倒是可以问出来了—— 陶枳想到不愿意离开长安的自己,最后搬回掖庭的自己。 这里就是她的家。 时人最看重落叶归根,魂归故里。 陶枳眼中都是担忧和关切:“好孩子,那你将来……” 她不由伸手摸了摸姜握的脸庞,手指如同干枯的树叶。 陶枳凝视着她照看多年的孩子,认真问道:“你将来回哪里去呢?” 姜握被问住了。 * 不知怎的,这一刻浮现在姜握脑海中的,是她从前完全不愿、不忍回顾的一段记忆。 此时倏尔出现在脑海里,却十分清晰。 是她前世临死之前,妈妈在她耳畔的温柔低语:“好孩子,别怕,以后就再也不疼了。” “你放心,妈妈会好好的。” 是怕她走的不能安心。 回忆似乎很长,实在只有一瞬。 姜握听到自己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坚定,似乎说的是铁一般的实事。 她攥着陶姑姑的手,轻声道:“姑姑不用担心。” “我回家去。” 陶枳目光中的担忧渐渐散去,有种空山雨后的安静,亦是回光返照的神采:“那就好。” 她再无甚可担忧。 “阿尹,薛则,还有从璧……她们都等了我很久了。” “我也终于要去见皇后了。” 漫长的,近五十年的光阴后,她终于要去见长孙皇后了。 陶枳看了看外面长安的朝阳。 是冬日里难得极为晴好的一天。 太阳金灿灿的让人昏昏欲睡。 她闭上眼睡着了。 ** 直到攥住的手失去了温度,姜握才茫茫然站起身来。 这几日,宫正司陶枳的院外,其实一直有亲卫轮流值守。 今日当值的恰是聂雨点。 她见大司徒似一抹游魂一样缓慢走出卫国夫人的屋子,下意识就要往院内走。 然而却被旁边的人拦住。 聂雨点不由转头轻声疑惑道:“崔正卿?” 大司徒这般情态……必然是,卫国夫人已经走了。 崔朝神色寂然伤感。 他自然也明白。 “再等一等。” 不要现在进去。 不要现在去提醒她该按部就班的,为故去的亲人换寿衣、装裹、挂白幡、入殓…… 就再等一等,再给她一点时间。 * 姜握走到院中,停在杏树下。 数十年前,她在这里接过了学着宫规竹牍,接受了来到这里做太极宫女官的新的一世,然后她遇到了武姐姐。 她还记得,那一年春意极旺,太极宫中树木俱是青润叠翠。 金色的日光透过院中杏树的叶隙投下来,像是一枚枚金色的杏子。 她站在树下等姑姑出门的时候,用手去接这些杏子般的光点。 而今冬日正寒,枯枝无叶。 她仰头看去,见这株杏树比当年又高了许多。 从前姑姑告诉她,这杏树是隋初建立太极宫就有了。也就是说,她来的那一年,这杏树已然五十岁有余。 那么,如此算来,至今日—— 树恰已百岁。 树犹如此。* ** 洛阳蓬莱殿。 皇帝久久凝视一道飞表奏事。 严承财入内后,很快又奉命出来,带着蓬莱殿的一众宦官宫人,开始撤年节下各色鲜艳装饰并金玉富丽之物。 在撤去一盏琉璃灯之时,严承财亦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拭了回泪。 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见大司徒的情形。 在那一日前,宫正司的陶宫正曾经将他请了去,给他塞了个荷包。 陶宫正语气中带了些不自知的担忧道:“姜典正是第一回 出门当差,若有什么疏忽,严掖庭丞多帮着周全照看一二。” 严承财收了银钱,一口应下来。 毫不夸张的说,他这一世的前程富贵,都是从那一日而来。 * 而这一日,诸宰相亦奉召至蓬莱殿。 只听圣神皇帝道:“二月亲耕亲蚕礼后,朕欲巡西京长安。” “诸卿佐皇储监国。”!
第351章 终南观星(告别章) 神都皇城。 严承财接过两封飞表奏事送至御前时,皇帝正在临窗遥想长安丧仪事。 她知从前姜握也并非没有经过师友故去,但袁仙师仙逝时是暂瞒了姜握,姜握只来得及去了一年后的祭礼。 而其余的丧仪,姜握也只去拜祭之人,这是她第一回 作为晚辈自行一一安排料理丧仪。 临丧哭送、告哀亲友,再有吊丧、行奠、起灵、路祭…… 圣神皇帝想到在姜握离开洛阳前,她提前交给崔朝的另一道谕令,才稍稍放心一点:亦令长安礼部、太常官员随侍大司徒为卫国夫人治丧,一应所费皆出官中。 闻得严承财叩门之声,皇帝转身,取过两封飞表奏事来看。 她先拆的自然是姜握的。 这是一封《告哀亲友书》。 皇帝细细看了三遍,心生担忧:倒不是这封书信不正常,而是,太正常了,就是一份按规制文体写成的告哀书,只是简短了些。 她便再去拆崔朝的飞表奏事。 扯去外面的固封的红签,皇帝取出了厚度颇丰的一份奏事。自打到了长安,崔朝的奏事,便一封比一封厚起来。 是一种让皇帝每次看前,都有点心惊的厚度。 生怕是有什么大事,才让他写如此多页奏事。 皇帝先一目十行扫过去,找到了与告哀书相关的事儿—— “……与陛下书信告哀,然笔墨断续泪湿损纸,数十封皆不能成……夜披衣而坐于灵前,因日未进水米,泪稍得消减,终成一书遥寄陛下……” 皇帝不忍再回看那封简短的告哀书。 又顿时生出些迁怒崔朝之意,有花费时间写这些的功夫,怎不能劝一劝她略进食水? 叫你去,难道是做书令官,只在旁做记载之职吗? 一时倒是忘了自己是如何要求‘事无巨细皆入奏报’,又是如何提点他‘用心’多写奏报的。 皇帝先把奏事放下,亲手换了一炉新的香,静了静心。 这才把崔朝的奏事,从头到尾看过。 * “会弹筝的宫人?” 严承财得此圣命后,起初还有点讶然。 哀期不听奏乐,这别说在朝堂上,哪怕民间也是如此。 陛下敬重卫国夫人之心,严承财都看在眼里,不但殿中撤去金玉之物,陛下连膳食都去荤腥减肴制。 这会子怎么会忽然召乐人。 然而听过陛下下一句吩咐,严承财就明白过来,连忙去选人—— 陛下点名要会抚筝和魏文帝《短歌行》的宫人。 哪怕与皇帝有旧日的渊源,但严公公能在御前待久了待住了,也不只是认字,更懂不少典故礼制:魏文帝的《短歌行》,正是当年魏武帝曹操过世后,他文制此辞,抚筝和歌,以做祭奠。 是一首哀乐。 陛下忽要听此乐……严承财猜想:莫不是,大司徒将此曲选做了卫国夫人的挽歌? 何为挽歌?是为丧歌,是为哭不能胜哀,故以歌哀之。 时丧仪之上,挽歌之风盛行,尤其是朝堂官员丧仪。 《丧仪制》甚至格外规定过级别:“三品以上,方许挽歌六行三十六人;五品以上挽歌四行十有六人……”[1] 一般挽歌,都是有固定曲调的。 但也可自选伤切者,令挽士歌之,想来大司徒是自行选了魏文帝曹丕的《短歌行》。 * 蓬莱宫。 皇帝自斟了一杯酒,但并不是为了自饮。 庭院中,奉命而来抚筝清歌的乐人,声音清澈而哀绵。 “仰瞻帷幕,俯察几筵。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皇帝将酒倾在院中杏树之下。 蓬莱宫中所植花木,多与旧年有关,譬如曾经宫正司的杏树,譬如她们曾青梅煮酒的青梅树……再如鹤喜停留的池塘水泽,荷叶莲花。 冬日天寒,而蓬莱宫除了熏笼火盆,更有地炉,故地气颇暖。 便多有仙鹤飞停至此。 圣神皇帝手持空杯,目光落在带着小鹤飞来,停在地炉旁惬意剔翎的仙鹤身上。 乐人的挽歌之声未停。 “……翩翩飞鸟,挟子巢枝。我独孤茕,怀此百离。”* 皇帝将酒杯交给宫人,取过一碟小鱼干来喂幼鹤。 严承财递鱼干的时候还在想,说起来,这可是蓬莱宫如今唯一的荤菜了。 皇帝取鱼喂鹤的手忽然顿住。 很快,没有什么耐性的小鹤开始自食其力,伸长了脖子去啄皇帝手里的碟子。 圣神皇帝皆无所觉。 她只是静静听着筝乐。 她既雅好诗文,饱览群书,自早知魏文帝这首《短歌行》,然此时做挽乐听来,思及长安之人,实令她怆然而欲泪下。 乐人歌曰—— “人亦有言,忧令人老。” “嗟我白发,生一何早。”* ** 长安。 “嗟我白发,生一何早。” 马车之上,李淳风望着眼前的弟子,亦不免想起卫国夫人丧仪上的挽歌。 不过数日间,她鬓边那一缕银白之色,便如冬日飞雪覆山茶,日渐而增。 时已二月,时气略暖。 天子是七日而殡,士大夫与庶人皆是三日而殓殡。 此时,卫国夫人已然安葬于万年县,那里有内宫女官的安葬之墓群。 陶枳曾经惦记的人,诸如姜沃之母尹德仪、女医薛则、先帝的乳母燕国夫人卢从璧,以及终身未离宫的刘司正、于宁等人都安葬于斯。 彼此为邻。 就像……她的两位师父,亦终将如此。 李淳风不忍对弟子提起,倒是姜握主动向师父说起,将来一定会送师父回阆中。 那里有太宗皇帝为两位师父定下的坟茔——那还是贞观年间,李淳风和袁天罡两人选中了同一处墓地。后来经过太宗皇帝裁断,那一处建了为国祈福的天宫院,又东西各退五里地替二人修了墓穴。 如今袁师父已经长眠于阆中多年。 而李淳风的坟茔,是在天宫院南面的五里台山。他将来自要归葬蜀地,不会留在长安。 姜握给师父倒了一杯茶,见师父伸手端过去,在行进的马车上,手也很稳,丝毫不会泼洒。 看上去……根本不像他自己所推演的大限将至。 尤其是自姑姑下葬后这几日,她陪着师父走过长安太极宫的宫殿,凌烟阁,又去祭拜过昭陵。 师父皆是行动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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