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有时候,她偶尔会升起不切实际的幻想:师父,或许是预感错了。 但当单独与师父相谈,见师父望着自己的目光时,这种幻想,又会消散而去。 是,她知道,人之大限,不一定要经过病和衰。 她也知道,若是去对照史册来看,这里的师父已经多停留了十年。 而且能如此清醒安然地走向彼岸,用佛家之言来说,都可算是功德圆满了。 她都明白。 然而。然而。 ** 马车停下,守卫宫殿的侍卫验过圣神皇帝的手令,又仔细验过大司徒的鱼符,这才放行。 然后忍不住一直望着马车。 实在是这些年,除了他们这些守卫的侍卫和宫人,这座行宫里都没见过什么外人,骤然见了实在新鲜。 姜握从帘中向外看去—— 这里,是终南山翠微宫。 贞观二十三年,己巳,太宗崩于翠微宫含风殿。 自高宗登基以来,终其一朝,再未至翠微行宫避暑。而太宗驾崩的含风殿自是重门深锁,再不许人入内。 连洒扫锄整事都不行,只任由草木蔓生,唯有宫苑如故。 * 入翠微宫不久,师徒二人就下车来缓步而行。 姜握陪着师父走过翠微宫每一间宫殿。明明数十年未至翠微宫,却总有种熟悉之感。 似乎每一间屋子都是一位故人似的。 一路行来,她想起了许多人:袁师父、孙神医、玄奘法师、大公子李承乾、英国公李勣、阎立本……当然,还有刚刚离开的姑姑。 每一个名字,面容都历历在目。 从相遇到死别。 一段段相遇,正因各个是良师益友,才觉缘分珍贵,才觉……每段缘分终了,都是一片利刃。 姜握回望自己走过的数十载,方懂岁月如刀。 这些年她以为是旧人故去旧伤疤,时至今日陪伴师父重回翠微宫,才发现,竟非旧伤,似从未停止过流血。 她穿过利刃林立走到如今。 已遍身血痕淋漓。 最后,师徒两人停步在太宗驾崩的含风殿门外。 殿门深锁。 如先帝之旨,太宗驾崩于此后,再无人进去过。 从大殿正门外,都能看到里面的葳蕤草木藤蔓,多年肆意生长,有些已经攀爬且覆满了外殿墙。此时冬末尚不明显,姜握遥想春夏之景,只怕远远看过来,这含风殿花木掩映,会像一座翠绿色的宫殿。 李淳风走过去。 他当然也不会去打扰太宗皇帝驾崩之所,只是,依旧想走近看一看。 姜握陪着师父走到门前,看到一把精铜琐——据说,这种铜锁能千百年不断不坏。 是,铜锁未断。 可此时,姜握分明看到抚过铜锁的师父手上,有一抹淡青色的铜锈。 她终是落泪。 是啊,自太宗皇帝驾崩,距今,已经三十五年矣。 ** 是夜,姜握陪师父走上了翠微宫的观星台。 她还记得,当年太宗驾崩之晚,为保先帝登基之安稳,翠微宫秘不发丧,亦是如此时一般寂然,并无帝崩哀哭之声。 但师父自然是知晓太宗龙驭宾天,于是在这观星台站了一夜。 自己也陪了一夜。 今夜,师父自不像当年那般哀痛。 他甚至还有兴致,如多年前一般,用观星台附近太史局的官厨,给姜握简单做了两道菜。 还有一壶淡酒——这从前是没有的。 毕竟从前,师父带她上观星台,都是教她观星,给她带点宵夜补一补也就罢了,酒自然是不能给的。 姜握走上观星台时,恍惚竟似见到了袁师父—— “今日教你用这玑衡抚辰仪。”数十年前,师父教她用此观星仪之时,袁师父也在侧陪教。 只是袁天罡颇为懒散,又觉得在星象上,李淳风更胜于他,便根本是来凑个人数。 来是来了,但并不怎么教,反而像一只晒太阳的老猫一样,会找个软垫半卧在观星台上晒星星。倒是每回中场吃宵夜的时候,就来了精神。 李淳风望着星辰:“还记得师父教你辨认的第一颗星辰吗?” 姜握点头:“记得。师父说过,天下星可名者中,北辰最尊,天枢也。” 帝星北辰。 李淳风在一把宽大的交椅上坐下来,笑问道:“你离开太史局这么多年了,还记得师父教过的诸多星辰吗?” 姜握背对师父,立在观星台的最高处,凭栏而望。 “我都记得,数给师父听一听好不好?” “好,你数我听着。” * “自定星图,大凡二百八十三官,一千四百六十四星。”[2] “北极五星,钩陈六星……” 她一颗颗的数过去。 身后,一片寂静。 姜握从夜晚数到天边启明星亮起,一直未曾回头一顾。 然而,姜握是很清楚,师父究竟是哪一刻走的。 星辰谙熟于心,于是她在一一历数星辰之名时,还一心二用,心底一直在重复默念一句话:我是来自于一千多年后的华夏。 这种话,她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口。 然而…… 就在她数到‘摄提六星’之时,忽然就能够讲出口了。 说明这观星台上,只有她一个人……准确来说,是只有她一个活着的人了。 无论死亡对其余人来说是什么。 对姜握来说,死亡,就是终于能说出口的真相。 她与所有人之间,隔着一次死亡,隔着永恒的真实的自己。 姜握接着摄提六星继续数下去,直到东方既白。 “师父,天亮了。” 但师父再也不会如贞观二十三年一般问她,太史局的公文都收好了吗?明日要回长安了。 得不到回答,姜握就自言自语道:“天亮了,咱们该回长安去了。” 黎明时分,黑夜与白日相接。 翠微宫寂静无人声。 一切如旧,她低下头,在玑衡抚辰仪的铜镜上,看到自己的面容。 因系统的缘故,她体质未变,自容颜未变。 只是发已半白。 从前,她只有丝缕白发时,总是可以在梳发时稍加隐藏的。 然而如今这般形容。 只怕从今后,青丝白发,再难分别。!
第352章 帝至长安 天授二年二月。 翠微宫。 崔朝亦一夜未眠。 他立在翠微宫一处不显眼宫殿的窗口处。 从这间屋子望出去,正好能看到观星台。 身后的桌上,是一盏一夜未动此时已经冷透的茶,以及一副望远镜。 望远镜是李淳风之物。 当年城建署做出最早的几只望远镜后,姜握除了送去给战场上的文成等人后,自然还留了一枚给师父。 虽做不成后世的天文望远镜,但也聊胜于无。 与罗盘一样,李淳风是很喜欢这件礼物的。 李淳风是在来翠微宫之前,把这枚望远镜单独给了崔朝。并且让崔朝在翠微宫观星台外,寻一间能望到观星台的殿宇,等着姜握。 其实原本,得知师徒两人要往翠微宫一行后,崔朝本不欲跟从打扰的。 然而李淳风如此要求,他便明白了。 * 就像当年袁仙师故去,崔朝因担心姜握,拿着她写的那首‘我亦飘零久’去给李淳风看一般。 如今,李仙师也是在担心姜握。 于他而言,能在太宗皇帝仙逝的翠微宫,在他最熟悉的观星台上离去,还有弟子陪伴在侧,自是此生心愿圆满,一了百了。 然而,被留下来的人怎么办。 故而李淳风提前将望远镜,以及一张他亲手绘的翠微宫简图交给崔朝。 他甚至还提前给崔朝规划了一下路线:“我们应当会去看看这些宫殿。你们避开正门和这几条宫道,从翠微宫南门进来吧。” 你们,而并非你。 崔朝更确定了李淳风之意。 于是崔朝落后姜握半日进翠微宫,并不是孤身一人来的。他带来了宫中善于装裹遗体,以治棺椁的丧吏。 此时,他们都安静等在这院中。 故去者仙魂渺渺,再不受羁绊。 然而活下来的人,总还有许多世俗中事要做。 就在黎明到来,天光有几分亮起时,崔朝曾取过李仙师留下的镜子看过姜握一回。 见她一夜新生的白发便知……师父应当是已然仙逝。 而不用望远镜后,崔朝自是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远远看到一道素白身影立在观星台的最高处。 卫国夫人过世后,姜握自不会再着紫袍金带的耀目官袍,亦早去官帽。 此时崔朝远望她。 霜发抱素月,似欲飘然乘云去。 有那么一瞬间,崔朝在想:若你真能乘云归去,也好。 **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许多年前,姜握第一次走上观星台,就想起过李白这首诗。 而今日,再次想起这首诗,心境自不同。 不光因为她的长辈皆已化作天上人,也是在努力去想一些以后的,似星点光芒一样,还会令她期待的事情,来压下自己捏碎系统内那枚红色骰子的心思。 她在细细算着—— 如果,她能坚持活到七十六岁的话,李白就出世了。 再想想杜审言以及他已经出生的儿L子,如果她能活到八十七岁的话,杜甫也就出生了。 当然,白居易她肯定等不到就是了,毕竟她肯定活不到一百五。 说起一百五十岁,姜握不由想起孙神医。 在孙神医故去后,他的诸多医书、典籍,自然都按照他老人家的遗愿,归入了上阳宫医学院。 但朝廷的集贤殿书院和史馆,也都分别派出了数名专门负责抄写的女吏,入驻医学院的【医学著作陈列室】,将诸多书目都抄写以做备份。 姜握是去史馆看过的,孙神医一世著作颇多,需由各色轴、帙、笺区分,方能分类检索。 而负责拟孙思邈孙神医人物志初稿的,正是已经在历史学院深造一年有余,而且名列榜首的裴韫。 她遇到了一个难题:孙神医的年纪。 孙神医的年纪颇多传说,甚至按照最早的传说,孙神医是活到一百六十岁还有余。 裴韫来请教姜握——大司徒是她如今所认识的,如今还在的,与孙神医相识最早的人了。 姜握想起四十年前,她亦有此疑惑,那时孙神医就笑道:“有时候想想生前身后事——以我的《千金要方》,后世医史上应当也有点薄名。” “思及将来史官头疼于记录我的生年时,便颇觉有趣。” 孙神医一世走在医道之上,解开了一个个的谜团,却颇有童趣地想要让他的年龄成为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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