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思想的转变,也是在利益和实事面前,潜移默化形成的,甚至很多人都没意识到—— 比如眼前的李培根。 姜握是很清楚的记得:先帝之时,李培根拜托她照顾顺顺的时候,曾说过,想让姜相帮着女儿留意个好人家,可不要将来嫁过去受拘束。 可现在,随着圣神皇帝登基,随着顺顺自己的官位眼见的前途亨通,李敬业都已经在打听女儿袭爵,是否能不降等的事儿了。 而他对女婿的要求也变成了:最好像皇储的驸马一样,做个省心的贤内助! 没错,唐愿已经变成了许多奋斗于事业女官们,颇为满意的一个模范标准。 从前女子们成婚,自然要注重出身、家世、富贵,那是因为她们的一身荣辱系在对方身上。自己多聪明,在朝事上多能出主意、在后宅多会理家都没用,只要嫁的男人发昏,她们就得跟着倒霉。 可如今,她们能去挣自己的官体荣耀,对成婚的标准自然就变成了——别耽误我。 * 见李培根眼巴巴望着她,姜握也不绕弯子,很明确对他道:“先帝定了英国公府三代不降等袭爵,自是准的。” 其实,若是顺顺足够出色争气,说不定还能给她下一代再挣一个‘不降等袭爵’。 李培根倒没想这么远,他只确定女儿还能做国公,就大大放心。 问过了他此番入京最悬心之事,李敬业又怕大司徒想起方才之事要训他,于是在腹内拼命搜寻大司徒会感兴趣的话题,努力让大司徒忘记跳树事件。 还真让他寻到了一件—— “大司徒,之前吴将军出海的时候,我还去送了呢。” “那弘舸巨舰铺遍海面的场景,实在壮观,我说给大司徒听听吧!” 姜握比较怀疑他的描述能力,也猜到他只是不想挨骂,但事关吴英以及她很在意的航海事,她还是点头,让李敬业这个亲历者,给她细细讲讲。 是的,自去岁起,吴英终于可以不必镇守倭国,得以放肆出海开辟新路线去了。 其实这些年,限制吴英的,始终不是船只,而是人才。 既缺少能代替她镇守倭国以及兼守辽东海岸的女将,又缺少航海的专业人才。 其实此时的造船业已经颇为发达,早在从前刘仁轨扫平东海之时,就已经有各式各样的战船:楼船战舰,灵活机动的海鹘船,专门哨探和冲锋用的走舸…… 且不但能造船,造船量还很大:仅洪州一地,一年内就可以造海船及双舫上千艘,而且海上运粮也已然纯熟,装载量都达到千石以上。[2] 而河运海运也越发兴旺发达,如今商人都有着‘风水为乡船作宅。’的俗语,可见船运的普遍。 圣神皇帝与姜握三年前南下蜀地的时候,也曾经亲眼见过‘舟船之胜,千轴万艘,交货往来,昼夜不歇’场景。 但开辟海上的新航线,又绝非可同日而语之事。 是直到一批批的女将到了辽东,以及航海专业的毕业生也到吴英麾下报道后,她才终于能组织舰队出航—— 海上航行,尤其是寻找新路线是多么危险的事情,不言而喻。若无有一支训练有素配合得宜的队伍,无有专业人才,姜握是不许吴英乱动的。 此番送到吴英麾下的毕业生,各有所长:除了精于船只驾驶、了解船只构造和维修的专业人员外,还有擅长船舶人员物资调配管理者,专门研究航海上气象与洋流学者,甚至姜握还给舰队配备了专门的外交学院人才,以及经济学院擅长商业贸易的毕业生。 毕竟出门一趟,肯定不是开空船,必要与各地进行贸易。 术业有专攻,贸易之事指望航海专业的人才兼任,还是差一点,依旧要辛相学院中调理出来的专业人才顶上。 用辛相的话说:组织一次舰队出海,也不是小花销,最好能都路上就把成本都赚回来啊。 “大司徒,我去舰队的每一艘船上都看了。” 李敬业还在敬业地描述:他也是带领过战船军队的人,但远航舰队自然与作战的船队组成不同,除了航行的主船,还有有随护在侧的马船、卫船、甚至食水船、匠船等皆有所备。 可见吴英虽然远航之心甚浓,恨不得立马就出发,但准备工作做的并不浮躁。 也是姜握额外给她写了好几封信来强调安全问题:以国朝如今的财力,说句实在的,千百只船只的耗损是经得起的。一处造船港一年也就造出来了。 但人才的耗损,真是经不起! 譬如吴英这一回走,是货真价实带走了一大半的‘航海专业’毕业生。若是有了远航的实际经验,将来各个都是能回来做老师的宝贵人才啊! 除了叮嘱的信函外,姜握还给吴英画了不少作物的图谱。 她也很期待—— 在她离开这里之前,哪怕吃不上草莓(毕竟野生草莓也是十四世纪欧洲才开始试着培育的),但或许能吃上红薯和土豆。 而红薯,在粮食史上,又实实在在是重要的救灾粮。 哪怕旁的都没有,只寻回红薯一物,从前所有在航海上的投入,都完全是物超所值。 * 李敬业很松了口气:果然说起吴将军来,大司徒的注意力就转移了,没有就方才的事儿骂他。 而此时马车已经从上阳宫驶入了洛阳皇城。 李敬业望着窗外—— 这次不是找话题了,而是真的特别惊异,指着外面问道:“大司徒,我刚进神都不久就看到了,这正在修建的通天一般的宫殿是什么啊!” 姜握也随着他的手指望出去。 “是明堂。” 天子坐明堂的明堂。 如今明堂的中心柱已经立了起来,也就是高度已定。李敬业忍不住仰头去看,脖子都快折了才目测出来:“这高要有三百尺了吧,这若是建成了,便是古往今来最高的殿宇了!” 姜握道:“你既回到洛阳,有看到明堂彻底落成的一天——如今且先跟我去尚书省,说一说方才上阳宫之事。” 李敬业立刻蔫巴了。 * 两人进入尚书省时,倒正好跟要出门的裴行俭撞了个对面。 李培根脸上的表情顿改,堆起热情笑脸来,与女儿的上峰之一打招呼:“裴相!” 还不忘赞美:“裴相真是风度翩翩风采如旧啊!” 然后更热情表示,要给裴相府上送人参。 吃了他的人参,可要好好照应他家顺顺啊。 倒是裴行俭看到李敬业后,不由想起一事:“大司徒,若是今日陛下无暇召见李都护,不如让他去拜访一下乐城郡公。” “乐城郡公必然愿意听一听辽东之事。” 刘仁轨一世军功,尽在东海之上。 如今年老后,倒是越发怀念战场之事。 姜握点头:“好。” 人的衰老并不是一个匀速的过程,而是如同抛物线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迅速。 哪怕刘仁轨这种神人,年近八十岁还能亲自披挂出征,八十五岁还比大多数官员要有精力,能够胜任上阳宫三所学校的教导处繁杂的工作…… 可这两年,精力减退的也实在一年比一年厉害。 毕竟,刘仁轨今岁,也是要过八十八岁大寿的人了。 他也预备着再坚持两年,九十岁就正式提出致仕。!
第359章 薛定谔的致仕 天授六年秋。 王相府。 “每至九月上阳宫学子入学之际,当真是忙的人席不暇暖,墨突不黔。” 姜握听到眼前人如此感概:…… 这两个词,形容忙碌倒是精到——忙的连席子都来不及坐暖,烟都来不及熏黑,是为忙的脚不沾地。 这两个词没问题,形容每年上阳宫开学之际管事人的忙碌也没问题。 但说这话的人,是王神玉。 这就很有问题了! 他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提交过做上阳宫老师的正式报名表,顶多有兴致的时候去代两节课。 上阳宫开学再忙,跟他有什么关系? 见姜握幽幽望着他,王神玉才面不改色道:“我说的原也不是我自己,而是刘仁轨。” 刘仁轨欲九十岁整而致仕之事,王神玉当然也有所耳闻。 他对此的评价就是:很难评。 这些年,他跟刘仁轨对彼此的看法,也很有趣—— 王神玉看刘仁轨:不理解,但尊重(随便你把自己卷成什么形状都可以,当然前提是不要卷到我)。 刘仁轨看王神玉:不理解,也不想尊重(想拉他一起卷)但已经认清现实,这个实在卷不动。 共事同僚多年,也就这么磕磕绊绊过来了,谁也不能拿谁怎么样。 王神玉又道:“不过刘仁轨欲寻个整十年纪致仕的事儿,与我从前想法倒是相同。” 姜握点头:“我知道,原本王相是想三十岁致仕来着。” 王神玉叹口气:“是啊。” 从少时家族供给他锦衣玉食,就有个要求:家里供给你最高标准的生活质量,你也得入仕给家族做点贡献。起码去混个清贵的闲职,再给家里添一点光彩。 王神玉觉得很公平。但他当时的打算却是,入仕没问题,反正长辈们也没规定入仕多久啊。 于是他是从贞观年间就打好了包准备退休的。 当时恰逢朝廷精简官员,旁人提心吊胆,王神玉如天降甘霖,行李都收拾好了,就等着老师杜如晦‘大义灭亲’把他这种摸鱼党给踢出官员队伍了。 结果…… 怎么倏尔五十年就过去了?怎么连皇帝、甚至连朝代都换过了,他还没有退休? 不得不感慨一句造化弄人了。 * 时维九月,秋高气爽。 两人便没有坐在屋里,而是坐在院中。 摆着茶点的桌案,是姜握很熟悉的芭蕉伏鹿样式的小几。桌面就着木的纹理修成舒展芭蕉叶形,并无桌腿支撑,而是一只伏身于蕉叶下的小鹿为支点。 而桌上还摆了几叶真的芭蕉叶,上面放着桂花糕。 这也是姜握今日过来的缘故之一:除了休沐日来跟好友闲谈,再有就是要从人家府上打包点心走。 王神玉府上的桂花糕,是阿鲤最喜欢的糕点,以至于去年的秋天吃过,今年四岁的秋天,她还记忆犹深。 从最早的早桂飘香,那孩子就开始盼着“桂花糕”了。 其实去年得知小郡主喜欢吃他府上的桂花糕,王神玉早就把方子送了姜握,然而不管是姜宅还是宫中御厨,做出来的桂花糕,总是较王神玉府上的糕点差一点。 其实姜握对点心不怎么挑,没觉得有什么区别,但阿鲤每次都能尝出来。 她甚至捧着自己的小银碗去找皇帝,表示:这不是那种好吃的桂花糕。 不但把御厨愁了个够呛,还把曜初愁了一愁:这孩子怎么长这么多吃心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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