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李文成和狄仁杰都不是铺张浪费的人,但给御前送宴,自然不能打折扣,是十足十的两席最高配置烧尾宴。 以蓬莱宫桌案之大,都有些摆不下这珍馐满目的两席烧尾宴。 这两席,都够帝相二人吃十天半个月的了。 于是皇帝便让姜握选了几道菜肴留下后,便召来今日轮值的千骑卫统领,让她将这两席烧尾宴领了去,分与其余当值的女卫。 每日在蓬莱殿御前、以及南北宫门要道(比如离帝王寝宫比较近的北面那著名的玄武门)轮值戍守的千骑女卫,足有数百人,自不会浪费了这烧尾珍馐。 千骑女卫们谢过陛下恩典,很快用食盒欣然运走了满桌珍馐加餐去也。 而帝相两人留下的菜肴,也并不是多名贵的佳肴,只是素日爱吃的。 姜握先舀了一盏汤递给皇帝。 是用山地参、花菇同炖的羊汤,应当是羊选的好,闻之清香,饮之醇厚鲜美,并没有任何的膻味。 这是文成府上烧尾宴的一道汤,姜握一见就留下来了:文成在西北多年,她府上最会料理牛羊肉。 而帝相二人,就这样边对坐用膳,边说起了一件大事—— 圣神皇帝一朝的凌烟阁。 * 其实早在起建明堂时,圣神皇帝就在思考这件事了。 并且在明堂的一层,专门留下了一间功臣图阁。 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要留出一间挂功臣图像的书阁来,实在不是问题。 甚至别说圣神皇帝一朝了,便再往下推十代帝王,要在这明堂里寻阁挂功臣图,也是尽有的。 圣神皇帝道:“朕登基七年有余,已有旧臣宰辅致仕,也该议一议凌烟阁了。” 姜握捧着手里的汤碗,忽然想起了那一日,含元殿上群臣林立,李敬玄质问她:“姜相可是自己觊觎凌烟阁之荣?便以平阳昭公主作筏子,先做定女子入阁的先例?” 当时她说…… 姜握的回忆与现实的声音融为一体。 她转头,是圣神皇帝在说起她当年之言,显然,两人又同时想起了同样的事情。 “我此生,为何不能上凌烟阁!” 其实当年,姜握说这句话的表情,圣神皇帝并没有看见。 虽则当时已然是二圣临朝,她也坐在丹陛之上,但当时姜握这句话不是面对帝王说的,她是转过身面对着质问她的李敬玄,面对着文武百官说的。 故而圣神皇帝当日只看到了她的背影。 熟悉而坚定。 不过圣神皇帝虽看不见她的神情,却能看到文武百官的神情。 当时含元殿上的臣子,除了还在世的李勣大将军,以及王神玉裴行俭等寥寥几人,神色没什么变化,绝大部分臣子都是吃惊的—— 姜相居然真的想上凌烟阁,而且,她居然当众说出来了! 当年,所有朝臣们会吃惊,会在心里腹诽。 然而如今,哪怕皇帝还未正式在大朝会上提出本朝凌烟阁之事,但她也能想到,一旦提起这件事,朝臣们会是什么反应。 果然,月初大朝会上,圣神皇帝一提此事,朝臣们的都颇为心旌动摇。 尤其是凡是着紫袍者,都忍不住想一想:不知陛下第一回 定凌烟阁之图,会选多少臣子入内? 有人便忍不住要算起来:若是选十个,似乎有些危险,但若是选二十四个,是不是能有我呢? 但是,这一回定凌烟阁之事,已经没什么人关注姜握了——反正大司徒总是会上本朝凌烟阁的。 这属于一定会有的、无需讨论的一个名额。 ** 王相府。 两位已经内定保送的凌烟阁(亦可称为明堂阁)之臣,正在赏花聊天。 姜握曾经以为,宫中海棠以及她府上的海棠,已经是花开如锦云霞灿漫的瑶池佳品,后来才发现,王神玉这里,真是什么花都养的好。 她赞过后,却听王神玉道:“这便是术业有专攻吧。” 姜握:…… 一个都要上凌烟阁的宰相,说出‘养花’才是他的术业专攻,若是让其余还在宦海沉浮的朝臣们听了,得多心酸啊。 而王神玉对自己即将入凌烟阁之事也颇多感慨—— 倒不是觉得自己不配:王神玉不是妄自菲薄之人,去岁与姜握说起他‘无用,不重要’,也只是说现在的朝廷已经有辈出的年轻人,再留他宰相位没多大用处了。 但从前,他也是主备过旱灾,亦是资考授官、捡田扩户、贡举改制等事的主理者之一。 他有时候回头去看,都惊异地要夸一夸自己:我还干过这么多事儿呢? 于是此番,他的感慨多是:“若杜师地下有知,一定惊讶坏了。” 杜如晦当年只把这位学生调到司农寺去,自是知道他为人懒散,是指望他干好本职工作,能够看好司农寺就行了。 杜相必是想不到,将来这位学生,历经三朝,跟自己一样做了宰相挂入了凌烟阁。 两人赏过花喝过茶,王神玉又盯着她问道:“六月,可就是刘仁轨的九十大寿了。” 姜握左顾右盼看风景。 她知道王神玉是何意:他从前是数次表示过,我总不能比刘仁轨致仕还晚吧。 可今岁,刘仁轨过了九十大寿,就要上书致仕了,王神玉还特意去乐城郡公府确定过此事。 一想刘仁轨都要彻底致仕了,他却还处于一种特殊的宰相状态,王神玉就觉得这世道没有道理了! 他问姜握道:“难道真要到‘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九十者,天子欲有问焉,则就其室。’这般九十而不能致仕的日子?”[1] 姜握努力说服他看好的方面:“王相八十岁,就过上了原本九十岁才能过的‘天子欲有问焉,则就其室’的生活,是不是很欣慰呢?” 王神玉看了她片刻后,点着头道:“怪道人说‘慈不掌兵善不为官’,当真如此。” 姜握:……这不是连自己都损进去了?何等杀敌一千自损一千啊。 * 证圣元年秋,上阳宫开学后,刘仁轨方上书致仕。 次年,证圣二年春。 乐城郡公刘仁轨无病而老,逝于洛阳,终年九十一岁。 帝为之辍朝三日,令在京百官以次赴吊,册赠并州大都督。 诏陪葬乾陵,谥曰文献。[2]!
第362章 纸币 证圣二年春。 姜握将一贯钱放在一张桑穰纸上。 * 来到这里数十载的时光,她曾参观过许多长辈、亲友、同僚的收藏—— 譬如她曾经作为一只搬运鼠,不断把两位师父的藏书带给彼时被困在掖庭的武姐姐看。 比如曾令她叹为观止的孙神医医书典藏、药材收藏。 再比如受邀参观王神玉搜罗的佳品花木;阎立本、王鸣珂这种爱画之人收集的画作;辛相收集的各种钱币…… 甚至姜握自己也是个收藏家:她乐此不疲收藏各种‘名人’的真迹手稿。 之所以是引号的‘名人’,自是只有她自己能理解的定义。 毕竟按此世的现实来说,姜握如今也算是名人。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假如她这位大司徒手稿,与如今文学院的学生张若虚的诗词手稿,放在一起告知世人只能选一张带走。 这世上大概只有她,会选张若虚的手稿。 总之,姜握实在是参观过许多收藏的。 然而刘仁轨的收藏,依旧让她有些意外。 * 去年秋日,刘仁轨上书致仕。 如此历经四朝(高祖李渊的武德年间,刘仁轨做了第一个官从九品参军),传奇一世的老臣致仕,史馆与报社都应派出官员来专访,以期获得刘相本人第一视角详细资料。 但…… 无论已经是史馆掌固的裴韫,还是如今已做了两年主编的周荞,对于上门去‘单独面对且要深入采访’刘仁轨,均十分打怵。 无它,这两位都是上阳宫高等学校的第一批毕业生。 既然是学生,谁能不怕教导处主任呢?哪怕是好学生,也不可能永远不犯点错。 她俩原本是准备一起登门拜访,一来不打扰乐城郡公两次,二来(主要原因)也可以彼此鼓励安慰。 不过,就在她们鼓起勇气真正出发之前,听闻大司徒要登门拜访乐城郡公,亲送重阳节礼。 两人如遭大赦,一起来到尚书省,请求跟大司徒同行。 姜握一边应允,一边淡然表示:乐城郡公只是严肃了些,有什么好怕? 周荞眼睛亮亮望着姜握信服点头——自多年前姜握把她从江南西道罗家带走,周荞对姜握一直有种毫无道理的盲目信任:果然是大司徒,什么都不怕! 倒是裴韫低下头,为大司徒这句话偷着笑了一下。 作为裴行俭的女儿,她曾听父亲讲过一事:先帝年间,还是尚书左仆射的刘仁轨从辽东归来,进院的时候,王相、姜相与裴相三位宰相如同蹲窗口的猫猫一样欢迎刘相。 结果被刘相一句‘怎么还闲着在窗口看风景’吓得三位宰相当场作鸟兽散。 谁不怕刘相呢? * 当日的乐城郡公府。 裴韫和周荞,像两只乖巧的小鹌鹑一样坐在下首,静候大司徒与乐城郡公寒暄。 而刘仁轨在搞明白史馆和报社的来意后,静想了片刻,似是在回忆他漫长的过往,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而沉思片刻后,刘仁轨起身,要先带她们去看看自己入仕七十余年来从未中断的收藏。 专门收藏起来的一类或者几类物件,多半是出于爱好,亦或是对自己有重大意义。 姜握在走进刘仁轨的收藏室之前,有想过如刘相这般的卷王和狠人,他专门收藏之物会是什么? 是他每一任官职的鱼符以及吏部任官文书?是他每到一地为官,为百姓所做之事记?是他曾经扫平东夷各国时取回来的战利纪念品? 直到进了专门的一处小阁,姜握才发现,都不是。 是纸。 没有任何字迹的,各种材质的纸。 裴韫和周荞都是出版署出身,对纸张再熟悉不过了,她们很快发现,乐城郡公收藏的纸张,应当是按照年份来的—— 从现在她们极少能够见到的粗糙的苎麻纸,以及旧麻布衣裳捣碎为浆做成的粗麻纸。 到贞观以及高宗早些年,专门用于书写公文的剡纸。 以及这些年因剡纸原料剡溪藤快要被砍绝,故而由出版署研制改进的公文用纸:夹江竹纸和楮皮(构树皮纸) …… 各种不同的纸张。 乐城郡公为何要收藏这么多纸。 刘仁轨望着这不同时期的纸张道:“我少时家贫,又逢隋末乱世,无以为学。” 能读书认字,可以靠祖上好不容易留下来的几本书,再去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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