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看向库狄琚,见她颔首便知自己没有认错,欣然在心里表扬了自己一句:不愧是我。 蜀地特有的水纹纸有明暗两种印花。 这还是之前姜握与皇帝入蜀后,无意中发现的,后高价(除了银钱外,皇帝还给出了一个子爵的爵位),将此家传技术收于官中。 李文成也拿起来对着光线看过,果然纸币明暗如水纹之印,颇为称奇。 这才又看向纸币正反两面—— 纸币正面是钞额数目、复杂边饰以及人物风景图画,反面则以文字为主:刻有圣神皇帝尊号以及年号、纸钞出户部编号,以及官府印章,并一段律法文字,写明造□□的严重后果。 狄仁杰看到这段文字还挺亲切的:还是他带着法学院的学生,参考前朝私铸□□的律法,拟成了一条新律。 因纸币并非黑白单色,而是朱墨间错,多色套印,因此这段律法中多有朱字如血,尤其是‘斩’这个字,看起来更为触目惊心。 今日的大议事,甚至连王神玉都到了。 他此刻看过纸币,尤其是听狄仁杰提起暗纹,就与姜握道:“纸币的这些防伪之作,不光朝廷知道,还要百姓能知能辨才行。” 得先知道什么是真的,才不会被马马虎虎的假货就骗到。 姜握点头赞同,后世发行纸币,也亦有‘刊之印文,编之敕令’的公告之举,更在各地设置‘辨钞吏’,来帮助民间鉴定纸币的真假。 而姜握此时要宣传真钱假//钱的辨别,甚至比历史上的‘编之敕令’的宋朝更方便:报纸。 ** 看过制钞署纸币的质量,哪怕许多朝臣不是内行,也能感觉到若要仿造这样一张纸钞的难度和成本。 通过宣传让人民熟知真钱假//钱的区别。 同时又有技术门槛,卡住假//币的制作。 而且,听大司徒的意思,还时不时要更换雕版花样和模具。 再配以律法,造假//钞以不赦之罪论处。 以上的几条累加,纸钞的安全性倒算是有保障,毕竟说实在的,哪怕不是纸币,从古至今铸造假铜钱的事儿也从未断绝过。 毕竟造假//钱这种暴利行当,无论钱币是什么形式,总会有亡命徒前赴后继的以身犯法。 但是…… 正因这纸钞的质量很好、技术先进(甚至超出了许多朝臣的想象),哪怕上面印的面额,是从五十文起步,不少官员还是要问一句—— “大司徒,这纸钞不知成本如何?”若是成本太高,岂不是需耗国库? 依旧是库狄琚发言,表示统算下来,成本低于开支,将来技术再成熟一些,还能将纸币的面额再降低一点。 具体的各项成本,属于机密数据,各宰相和户部尚书可知,其余官员只要问得一句,不赔本也就够了。 毕竟…… ‘铸币署’如今铸造铜钱,有时候还是赔本的啊! 没错,其实朝廷铸币发钱,并不是现代人会调侃的:某某国‘印钞机’又启动了,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其实此时朝廷每年铸币投入民间流动,是要绞尽脑汁才能不赔钱,或者说少赔点。 姜握直接点名:“周署令,报一报今岁铸币的耗用。” 铸币署的署令,连忙翻开带来的公文,开始迅速报数据。 旁边的经济学院学生,也都在飞速的记录和验算。 其实姜握从前只是宰相之一的时候,她对公文的喜好尚不能明显影响到所有署衙。 可如今她做大司徒都已经九年。她偏好的公文形式,就渐渐变成各署衙更多使用的形式。更重要的是,皇帝明显也更看重此等公文—— 少浮词陈调,多简洁之语,更要多具体的实例和数据。 于是铸币署也完全不绕什么弯子,开始直接汇报铸币的成本: “鼓铸钱币,铸一钱的成本大抵如下:需运铜、铁,矿悉在外地;另有物料火工之费;若稍加工铁钱牙样,则费一钱之用,始能成一钱”。[1] 也就是说,花一个铜钱的成本,才能铸造一个铜钱。 其实就算‘无利润’,还都多亏了这些年冶炼技术有所进步,才能达到铸币基本持平,之前基本都是亏本的! 姜握倒也不意外:之前她研究王安石变法的时候,就看过苏辙所作的《与王介甫论青苗盐法铸钱利害》,里面就明确写过,官钱‘大率无利’。 到了后来,更是拉胯成了‘坑冶尽废,每铸钱一千,需用本钱一千四百’。[1]。 姜握还在想宋朝,就听库狄琚开口了:“不对,若花一钱造一钱,朝廷还是赔本的。” 她开口说完,铸币署的署令一愣:“库狄尚书何出此言?” 如今库狄琚已然是兼任工部尚书—— 正式接到这个任命,收到工部尚书鱼符的那一日,库狄琚还忍不住去与姜握道:“当年大司徒不得不辞相位,离开京城去做巡按使。” “当时我心中日夜担忧,恐朝上有人借工部之手,要吞并了城建署。”当时的工部尚书也倾向于东宫太子李弘,在城建署营造之事上,多少会为难一一。 还好是天后摄政,才保得住城建署。 但其中诸多琐事的为难、窝火、步步小心,库狄琚也不愿再回去想。 可如今,却是她这个城建署署令,将工部一并兼管! 这世上的风水轮流转,转的她实在是太舒坦了。 但正因库狄琚并非从寻常官员升迁之道,走到六部尚书之一,因此她能看到一些旁的官员会忽略的方面。 此刻库狄琚就问道:“铸币的成本——铸币署官吏卒工俸禄之费、公文笔墨成本之费、甚至署衙公厨之费,这些都未算吧。” 也就她会这么敏感:因城建署在创建之初,完全是自负盈亏,得不到户部的拨款。其中俸禄(人工成本)可是不小的一块开支。 然而铸币署这种官方机构,习惯了是由户部一起发工资的,而且里面的官吏卒工都随时可能会被调到诸如‘掌冶署’‘造器署’等将作部门去,因此铸币署是习惯性的不把人当成成本的一部分。 此时听库狄署令这么说,铸币署的官员脸色都跟炉子一样红了起来:别算人工费啊! 要是这都算上,那,那我们署衙岂不一直是朝廷的赔钱买卖? 而且是干的越多赔的越多的那种赔钱行当。 然而随着大司徒一声令下,很快铅笔写字的沙沙声以及拨算盘的声音就响起—— 用库狄署令纠正过的方式算过账目后,每年朝廷铸币流入市场,确实是赔钱的。 造钱反而赔钱,你说这事儿整的! 也难怪辛相素日看铜子儿叫一个心疼:花钱也就罢了,铸钱也是‘花钱’! ** 想到辛相,姜握手里一直把玩着一枚铜钱一顿。 辛相在致仕前还上过一封奏疏,涉及缺钱。 不,准确来说,是缺铜。 其实我国的矿产一直是不够用,铜钱短缺是从贞观年间就有所显现,在历史上,终唐一朝会越来越严重,甚至闹起钱荒。 历史上,唐代律法曾数次规定:“市井交易,以绫罗、绢、布、杂货与钱兼用。”“十贯钱已上,即须兼用匹段。”* 后来荒到一定程度,国家还直接用律法逼迫官员和商人把铜钱拿出来,不得囤积,定‘积钱以七千缗为顶’,多的一旦被查到就没入官府。 甚至,还不许民间铸铜器,要求佛像等均不准用铜,搞得女娘们都差点没有铜镜照。 缺铜程度,可见一斑。 而至于金银…… 姜握又想起多年前与辛相的一次对话。 那是她告知辛相倭国有大量银矿之前—— 她拿着一枚大食国的银币问当时的户部尚书道:“辛尚书,除了咱们用铜钱于市,许多番邦外族,都是用银币的。” 当时辛茂将就对她解释道:“ 姜侍郎(彼时姜握还只是吏部侍郎)是长在宫闱内的,大约见多了金银器皿。但实则,大唐的金银矿都很少——朝中还有定规,六品以下官员,不得用纯银器皿。” 想用银币来代替铜币,非得有大量外贸以及大量白银流入后才可行。 当时姜握就在想:与西域贸易往来,商人们用的既然是铜币,自多有铜钱外流。 可以说……给本就不富裕(铜)的家庭,雪上加霜了。 因而这些年,从倭国一船船运来的银矿,其实在本朝流通的不多,绝大部分都用于了对外贸易,极大减少了中原之铜的流出。 比如吴英出海,带走的肯定也不是本国的铜钱货币,而是就地取材,从倭国走的时候以金银装船。 同时朝廷在各州,尤其是胡商来往最多的两京东西市(长安)、南北市(洛阳),都设置官方银坊。 令民间商人也便于兑换金银进行贸易。 其实能从官方用铜钱兑换金银,商人们也乐于如此:一来铜币占地太大,每回出门拉那么多铜钱占了多少货物的空间啊,极为浪费。 一来也是,许多西域国家根本不认铜钱啊!收藏一个两个的没问题,但大宗交易,人家就认本国也能流通的金银。 故而这些年来,姜握也算是拆东墙补西墙,拆倭国的墙,补本朝外贸铜钱外流的口子。 ** 她看向手里的第一版纸币。 因纸币的成本问题,第一版纸币最小的数额也定成了五十文。那么大多数百姓,日用的还是铜币——一下子要花出去五十文,在百姓眼里就不是随手的支出了。而五十文以下的钱币,也比较便于携带。 纸币也只是加速钱币流通,便于生产物资交流的一种方式而已。 毕竟之前曾有州县官员上过奏疏:因本地铜钱多被南来北往的商户通过买卖带走,本地铜钱吃紧,有的州县不得不禁止钱币外流,但如此一来,此地便商贾绝足不来,又很影响本地百姓的生活。[2] 随着生产水平的发展,商品流通的加快,金属货币的短缺会越发明显。 纸币在人类漫长的货币史上产生,亦是有其必然性的。 姜握将手里的几枚铜钱掷于纸币之上。 ** 这日的大议事结束后,姜握来到了将作监。 然而见到她,王鸣珂没有往日的欢喜,她只是从堆满了纸张的条案后抬起头来:“太忙了。你自己坐自己倒茶喝啊。” 等姜握坐下,她又警惕抬头看向落座之人:“你不是来给我布置新公务的,对吧?” 姜握笑道:“怎么会呢,我只是来看望好友的。” 不知为何,姜握看王鸣珂的眼神,还觉得颇为熟悉。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给王鸣珂倒了一杯,然后想了起来—— 这不就是王神玉说起‘慈不掌兵善不为官’时,看她的眼神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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