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就见其中几人脸上现出不忿之色。 显然是祖辈里有可夸耀让人高看的人物,结果被岑文本给憋回肚中——他们已然习惯了走到哪里,都会因家世被高看一眼,如今竟然跟一些寒门学子同列,被人用一样眼光看待,立时不爽起来。 姜沃则是心下佩服:怪道自家师父第一回 见岑文本就说他将来能做宰相,果然是很能体察圣心和动向。 皇帝不欲尊崇世家,哪怕是一场诗会,岑文本也会牢记圣心,丝滑操作下去。 在听这些才子们报出一个个名字时,姜沃不由一阵失落:她来到的大唐到底是早了些,不能见到盛唐诗坛盛况了。除非她活到一百岁,否则此生是看不到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的华彩诗文横空出世了。 初唐虽已是诗文的沃土,但还是太早了些,只是种子种下去,初发的萌芽。 若此时已是玄宗时的十月诗会,她说不定就能亲眼见到李白斗酒诗百篇的盛况! 不过姜沃很快安慰自己:若是见到盛唐诗人们,也就代表着得去经历安史之乱,见盛唐由盛而衰无能为力,若是那般,还是老老实实在贞观年间待着吧。 二凤皇帝带给人的安全感无与伦比。姜沃刚穿过来不知朝代时,也很担心来到一个颠沛流离的古代,结果听说是贞观年间,皇帝是李世民,立刻就安心了! 才子们简短(被迫简短)的自我介绍过后,很快被成行的小宦官们引到隔壁偏殿去了。 岑文本上前,请皇帝出题目。只见二凤皇帝当场命题,挥笔写就,岑文本上前捧了亲自去隔壁宣布考题去了。 百福正殿内也放了一个五轮沙漏,开始倒计时。 因本职工作的缘故,姜沃现在已经能很快心算出时辰,看这沙漏的流速,便算出留给才子们的时间,差不多有一刻钟。 这时间并不长,也算是考验捷才了。 因时间短,稍微等等就过去了,殿中也就没宣歌舞。而是由皇帝带头开始彼此私聊起来——皇帝已经把大舅哥长孙无忌叫到身边赐了方凳,两人并头不知道在聊什么。 见皇帝如此,剩下的人也都各自跟邻桌闲聊起来,不愿意聊天的则吃起了面前的果子或者喝起了饮子。 姜沃等的就是现在,于是也拈花似的拈了一枚葡萄。 然而姜沃到底还是没将这枚葡萄吃到嘴里。 她刚捏了一枚葡萄,就听有人大声点了她的名:“本王前几年不在长安城,今年刚回来便听闻眼高于顶的袁仙师居然收了关门弟子!今日恰逢盛会,不如请这位仙师高足相一相,起一卦算算今日哪位才子能一鸣惊人夺得魁首。” 姜沃第一反应是:这人谁啊,好虎哇。 二凤皇帝正在跟长孙无忌说悄悄话呢,显然两个人讨论的很投入,此时都被他惊动了。 在场众人一齐看去。 姜沃也看清了这个‘虎人’是谁——说来,这位也有虎的资本,他是二凤皇帝的弟弟,高祖第六子李元景。他既非晚辈,自然比较敢说话。 姜沃的第二反应是:长辈遗泽惠及子孙,那么仇恨值当然也要转移,这是没办法的。来之前师父就说过,让她今日格外小心一个人,千万别跟荆王李元景碰上——之前两人闹过很大的不愉快,李元景胁迫袁天罡给他算命未遂,想来一直记恨在心。 果然,哪怕姜沃一直没跟荆王碰上,李元景还是磨刀霍霍向着她来了。 李元景这一嗓子出来,别人不说,长孙无忌先蹙眉:我正在说雉奴的婚事说到关键处,你个大嗓门给我打断了,你有没有礼貌啊! 不料第一个替姜沃说话的,竟然是不肯跟姜沃搭腔的孔颖达。 这位老人家耿直道:“相面能相吉凶祸福,难道还能相出谁有才来?况且就算是有才之人,今日是陛下现出题目,短时间内也未必能做出好诗来。如何就能未卜先知魁首呢?荆王此言是强人所难。” 可见孔老先生,虽也不喜女子做官,但还算个秉公直言的人。不肯让李元景借势压人。 再者,孔祭酒是个重文重名的人,在朝廷第一场十月诗会上,在各地才子跟前,荆王居然对太史局报此私怨,这举动岂不是把场面弄得很难看! 丢人自己去丢好不好,不要来丢朝廷的人。 然而李元景自负身份,哪里理会一个国子监祭酒。 只冷笑道:“你不必管——旁人不能,袁仙师这种‘神仙人物’难道不能?只可惜他已是瞽目瞎子,既然自己眼瞎耳聋的成了废物,便让徒弟代劳吧!总不能师门上下都是缩头……” “李元景。”这次是二凤皇帝开口,声音沉的骇人。 荆王李元景这几年在外面逍遥惯了,一时忘了在御前,见皇帝生恼,连忙回神起身,翻作恭敬状:“陛下,臣弟是想着袁仙师一直不肯收徒,哪怕是咱们皇家子弟也不肯要,只说没有根缘。如今终于肯屈尊收徒,那弟子必是天纵奇才啊。” 姜沃被他阴阳怪气到了。 李元景步步紧逼:“况且臣弟又不要她算什么家国大事,不过是一场诗会的魁首——若是这都算不出来,岂不是无用?那又何必让她以女子身占着太史丞的要紧官位?难道天下再寻不出好男儿来了?” 孔颖达刚要继续说话,就听身后他带来的两个国子监学生开腔道:“荆王说的有理!” 孔祭酒险些没气死,回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并且制止了其余学生再发言:他心里明白得很,这些学子此时起哄,不过是嫉妒姜太史丞以年少女子身做了官罢了。但在孔颖达看来,你们可以不满,但事儿不是这么办的。若是羡慕,就该去打磨文章,去自举,而不是借势落井下石。 回去就退学吧你们!国子监可不要这种人! 虽说孔祭酒心里已经给人安排了退学仪式,但明面上,这还是国子监的表态,搞得他这个国子监祭酒老脸通红,再不好发言拦阻荆王。 目光和压力都转移到姜沃身上——说来,袁天罡和李淳风非要收一个小姑娘做徒弟,绝大部分朝臣们也有怀疑来着。 主要是瞧这个架势,他们二位很有培养弟子将来做太史令,掌太史局的意思。 那这小姑娘可靠吗? 能行吗? 他们倒也想见识一二。 事已至此,连二凤皇帝开口阻止姜沃起卦,都不能了。他此番若是强压下去,旁人就会更加质疑姜沃做官这件事。 * 而此时,袁天罡终于开口了。他声音轻轻松松的,似乎这都不是事儿,只随口对徒弟道:“那你起一卦吧。” 姜沃起身应下:“是,师父。” 脑海中,响起了一个清脆而略有些慌张的声音,是小爱同学。她的声音甚至有点结巴:“姜老板,这,这也太不巧了。系统升级中,是打不开的。” 小爱同学急坏了:姜老板的系统,只要升级完毕,就能够为别人预测吉凶。参加诗会的不过二十来个才子,便是消耗二十多根筹子一一验过去也不算什么。这可是在御前极要紧的场合呢! 偏生系统就在升级的第二天,根本打不开! 小爱同学都快急哭了。 姜沃还有心情在脑海里安慰了一句:“别急,不用担心。” 这回她真的不需要系统。 方才这些才子们自报姓名的时候,在众多陌生的字眼里,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她取出了这些年未曾离过身的卦盘。 * 长孙无忌端着杯盏,看场中姜太史丞起卦,一时都忘了喝—— 他之前听雉奴赞过这位姜太史丞天骨秀颖,神气清粹。但方才他一进门,只觉得这是个容貌清美的小姑娘,顶多是比别人稳重些,未见奇异。 然而直到此时见到姜沃取出卦盘,当众起卦,长孙无忌细观她行止,忽然就想起了雉奴的评价。 确实如此,只看她起卦如流云清风,便觉神气清粹,与众不同。 而她起卦过后,说出了一个名字。那语气淡然笃定,就仿佛她说的不是预测,而是必然的结局。 “卢照邻。” * 姜沃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五轮沙漏正好漏尽。 很快,偏殿的小宦官捧了所有誊抄完的诗作过来。 自二凤皇帝起,五位裁判很快看完了诗文评出了魁首——看的比以往诗会都快,因为其中有一份,实在是太出色了。 五个人达成了共识,这必是头名,其才远超众人。 二凤皇帝兴致盎然拎起这份诗:“快去偏殿问问,这是谁的诗。” 小宦官来去匆匆,很快回来,恭敬禀告:“回陛下,那名才子名卢照邻。” 殿内一时静默无声。 竟真准了?! 还是二凤皇帝打破了一片宁静,他对袁天罡举了举杯:“袁仙师与淳风眼光果然不错,太史局后继有人啊。” 长孙无忌在旁适时道:“臣贺喜陛下再得一人才。” * 贞观十五年,十月诗会。 姜沃一卦成名。!
第36章 权臣指南 是夜,宫正司。 姜沃今日在诗会上端了良久,回来后又与陶姑姑、刘司正等关心她被刁难的人,讲了一遍诗会事。 因怕姑姑担忧,姜沃就将荆王难为她的事儿一笔带过,主要讲皇帝夸了她。 直到见了也过来问起此事的媚娘,姜沃才一股脑将今日事儿都完整复述了一遍,尤其把荆王尬住的场景着重描述。 “所有未标名的诗文,都由圣人带头亲自点评,最终公评定的魁首果然是卢照邻。” “荆王此人啊,真的好像一只御园中的水鸭——全身上下只有嘴硬。” “见此结果,觉得下不来台。便嘴硬道‘只怕是圣人出的题目,卢照邻从前碰巧做过罢了。’” “圣人可不惯着他,即命长孙大司徒、孔祭酒等人现场又出几题,照旧是卢诗最佳,远超诸人。” “那荆王便没什么可说的了,原想黑不提白不提就这么混过去,谁知旁边邓王在拨火,直接点他名:‘诶?六哥怎么脸这么绿哇,可是肝不好?什么?没有不好啊,那弟弟就放心了。不过六哥没忘记规矩吧,各王府凡有事请动太史局,都要送一份谢礼。方才六哥请太史丞起了卦,到时候别忘了送礼啊’。” “给荆王气的脸都绿了,又皱巴巴的,像是一大把子菠薐菜似的。” 媚娘跟着她的讲述,一时担忧,一时欢喜,最后听到菠薐菜,又撑不住失笑。 媚娘给姜沃倒了一杯温水,示意她润润喉再说,又问道:“你真能一眼就相出来卢照邻今日能做诗会魁首?” 姜沃以诚相告:“其实不是那么拿得准。” 哪怕是袁师相面如神,能准确断言‘岑文本将来会做宰辅’,但那也是一个时间跨度很长的结果,期间宦海沉浮,没有谁能一帆风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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