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李承乾忽然提了个皇帝很意外的要求:“能让雉奴与我同去吗?” 皇帝沉吟片刻道:“朕问一问雉奴本人的意思再说吧。” 李承乾不再说什么了,他俯身下拜,起身,按照臣民告退的礼数,不曾直接转身就走。而是低首垂目面向着皇帝,慢慢倒退至门口。 皇帝一眨不眨看着儿子的身影,这样倒退的身影…… 要是时间也能倒退,退回他小时候就好了。朕会小心看着他,不让他伤了腿,哪怕是伤了腿,朕也会花更多时间更多心思陪在他身边,而不是只告诉他,不许自怨自艾,要做天下之主就要心性坚韧,能担万事。 可惜,就算是皇帝,是天可汗,时日也只是流逝于指尖的水,再也不可能掬起那一捧。 二凤皇帝看着儿子退出门,转过身,高瘦的背影,被风吹起一点的衣摆。 就这样看着,直到再也看不到一点。 * “父皇问我,我当时就应了。我愿意陪大哥一起去昭陵探望母后。”李治来太史局,问一个最近的出门吉期。 对着姜沃,不由多说了两句:“四哥知道后,还特意来给我‘送行’呢。喜色都遮不住。” 想来觉得被父皇安排了陪废太子的自己,是因素日与谋反的李承乾走的太近,也连带被厌弃了,这才得了这么个倒霉催的差事。 那真是诸皇子中,唯有他魏王李泰这个硕果仅存的嫡子,可以做下一位太子了。 姜沃将算好的最近的吉期,和出发的吉辰送上。 李治接过来:“后日吗?希望是个好天。” 姜沃望着他轻声道:“必是风和日丽。昭陵是,宫中也是。” 晋王莞尔:“我们都不在宫中,这样的好时机,四哥怎么会错过。”就看他如何催着父皇立他为太子吧。!
第51章 太子的经验 昭陵所在的九嵕山,层峦耸翠。 因其有九道山梁,故有此名。 凡皇帝,几乎都是自登基起就开始选陵寝之地。二凤皇帝登基后也不例外,经袁天罡等人占测,最终选了九嵕山起建昭陵。 皇陵向来是大工程,大都要花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功夫。 昭陵也是如此,方搭起了大体架子,长孙皇后便过世了。 二凤皇帝便将爱妻的棺椁暂且安置于昭陵一处建好的殿宇内,只等着将来他龙御归天后,两人一并合葬于此。 李承乾撩开马车的帘子,等远望到九嵕山时,就露出了微笑。 “大哥,那就是九嵕山吗?” 李承乾曾经来昭陵祭拜过一次母后,倒是李治,之前因年小体弱,一直都是祭拜宫中的灵位。 李承乾点头:“是啊。” 母后,我带雉奴来看你了。 * 宫中。 姜沃跟媚娘正在隔着一盘残棋对垒。 这是照着棋谱摆好的半局,黑白棋子正处于旗鼓相当的胶着中,两人各执黑白下去。 “晋王真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媚娘捏着一粒黑色的棋子轻轻地敲着,听姜沃这么说,就抬头回道:“你是说他愿意陪太……大皇子去昭陵的事儿?” 也是,此时多少人对旧日东宫躲避不迭。 别说太子本人了,就连原东宫属臣都处境尴尬——这些属臣大都根本不知太子谋反事,也经过了三司摸底排查,证明了与谋反无关。但亲友还是畏惧与旧时东宫牵扯上,敢帮忙再为他们寻门路起复的人,还是少。 但晋王却是应了陪李承乾去昭陵,听他那意思,还不是皇帝强令的,而是皇帝一问,他立刻就答应了。 或许之后他会权衡这件事的利弊,或者以此事因势导利,但在皇帝刚开口,他答应下来的那一刻,却是先遵了本来的情感。 姜沃落子:“是,但也不只是。姐姐,晋王去太史局取吉期的时候,还问了我许多话。” “他问我,如果一个人,因为病痛折磨有些不想活了,该怎么劝说才好。” 媚娘敲着棋子的手顿住了。叹口气:“我是从未见过东宫的,你也跟东宫素无来往,顶多是远远见过——但晋王如此问,想来大皇子有些了无生志?” 姜沃点头:“我把我能想到的都与晋王说了。离开长安前的两日,晋王一直在为此事忙碌。” 媚娘的笑意里带了更多的暖色:“那晋王着实是个重感情的人。” 如果只从冷酷的利益来分析,比如站在魏王的角度看:作为嫡长子的大哥,哪怕太子位被废,活着也是一桩麻烦事。 这回魏王党对于太子谋反,皇帝却心软未赐自尽,显然是很失望的——首先提出此事的李勣,魏王党暂时动不了,但当时附和李勣的几个官员,有两个官位低些的六品御史中丞已经被人翻出了家人的不法事,贬出长安去了。 当然,东宫与魏王之间势同水火,又与跟晋王不同了。 但无论如何,在这般情势下,晋王不但不躲避前东宫,却尽力为其忙碌,可见晋王个有政治手腕的人,却不是个冷酷无情的政治机器。 媚娘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子守在掖庭外的侍卫,他们不会有什么感情,会奉旨而行,保管谁闯过门口那道线谁去死。 他们本身就是一把刀。 媚娘思忖良久,落下了很重要的一颗黑子:“咱们看了许多史书,说实在的,权力此物实在可怕。多少人掌权后心性大变,与之前似乎判若两人。” “就像是被权力变成了刀,谁碰到那把刀的边界,谁就要死。” “但比起那样的君主,我还是更喜欢执刀人。” * 此时的昭陵,已经建造过半。 皇帝早派人来传过旨意,工匠全部停工五日退下山去,只有留在这里监工的宦官们负责接待晋王和曾经的东宫太子。 管事的宦官哪里能不知道京城的巨变呢,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位前太子,起码不可能以之前东宫来此祭奠的规格来迎接了。 好在晋王也来,他们还能摆出迎接亲王的架势来。 昭陵的管事宦官,就这么提心吊胆的引着两人大体看了看昭陵,然后到了安置长孙皇后棺椁的凝英殿。 听晋王说了一句:“你可以走了,有事再打发人寻你。”那宦官简直如闻仙乐,立马跪了磕头告退,于凝英殿外远远候着吩咐去了。 李治这次出门把小山和鱼和都带上了。 李承乾如今当然是没有宦官随行了。他也不要人随行,连乳母遂安夫人,要跟着他一并去流放地,都被他拒绝。 但他孑然一身,看起来倒是心情平静多了,丝毫没有当年在东宫中的困兽暴戾之感。 长孙皇后的棺椁和牌位都供奉在殿内,李治跟着大哥一起为母后燃香烛,跪下三拜。 拜过后,李治跪在蒲团上转头问道:“哥哥……你要单独跟母后说说话吗?” 李承乾点头,语气也是李治很久未听过的平和:“雉奴去外面等等我,好不好?” 李治指着院中:“好,我在外面看花。”他退出来后,示意鱼和把殿门关上。 木门厚重,鱼和与小山两个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门关上。 凝英殿既然是皇帝特意选了为亡妻停置棺椁之处,自然风景极佳。院中景致花草也多如当年长孙皇后宫中,李治看来莫名的熟悉亲切。 李治坐在石凳上,看春日海棠与兰草。 他看了一会儿花,又仰头去看天上的云。 九嵕山的空气极清爽,连云似乎都比长安城中看到的轻盈洁白,在湛蓝的软乎乎地漂浮着。 * 小山悄悄飞奔出去,问此处的宦官要了一张竹躺椅来。 他‘哼哧哼哧’搬进来,问道:“王爷要不要躺一躺歇歇。山里凉呢,久坐在石凳上只怕受了寒气。” 小山最会察言观色,见李治仰头看云,生怕他看久了脖子疼。 既然要看云,最好当然是躺着看嘛。 果然李治点头。 小山拿出赶紧的一套披风来,铺在躺椅上:“那宦官说是新躺椅,之前绝没人用过的,王爷放心。” 李治的目光梭巡过院落,很快选定了一个最好的地方,躺下来看云,看了一会儿就对小山道:“再去搬一张来。”特意嘱咐:“也要新的。” 太子哥哥打小就没用过人的旧东西。 李治看他们摆好躺椅,就道:“今夜要在这里的燕息殿住一夜,你们先去收拾我带来的那些东西——叫侍卫们都远远的守着,一个都不许靠近这边。” 一个时辰后,门才被打开。 李承乾的面容跟进去前一样平静。 李治坐起来,带笑拍了拍身边的躺椅:“大哥快来,这有一朵要飘走的鱼一样的云。” 李承乾当真走过来,兄弟俩躺在竹椅上并肩看云。 海棠花叶间漏下来的阳光,细细碎碎洒在他们的肩上面容上。 李承乾的面色,叫太阳一照,越发显得素白。 李治伸过去捏了捏李承乾衣裳的厚度:“哥哥,你冷吗?”他倒是不冷,但李承乾明显是身体不太好,看着瘦了那么多。 李承乾反握了下他的手。让李治欣喜的是,兄长的手很瘦却依旧有力量,也是温热的,是曾经手把手教他射箭的手:“不冷,雉奴也不冷吧?” 李治认真对兄长点头:“不冷。” 真好。 他与哥哥呆在一起,阿娘在身后看着他们。 与十年前一样。 * 两人就这样躺了大半日,看了白云,直到日头开始西斜。 在微微发红的夕阳中,李承乾忽然坐起来,认真道:“雉奴,我有话要嘱咐你。” 兄长要训话,李治下意识就站了起来,垂手恭敬道:“兄长请说。” 李承乾看着垂手站在眼前的小九儿。 其实挺早的时候,他就想过,他这个样子做不成太子,那父皇这么多儿子,谁能接过江山?当然,甭管是情感和理智,李承乾都早把李泰从他的脑海中踹了出去。 不过他要为自己申辩一句,排除李泰不光是因为厌恶的情感。李承乾觉得李泰不能接手大唐江山最重要的一点是—— 世家! 李承乾是一直看着父皇如何一点点打压、甚至是打磨世家的。 但李泰跟世家走的很近。 他的文学馆里绝大部分都是世家子不说,朝中拥护魏王的朝臣,也多半是世家官员。 只是李泰会做样子,他知父皇对世家的忌惮,所以他跟世家子走得近,理由并不是对方的出身和家族,而是对方‘文采学问好’,是个难得的‘才子学士’。 然而,绝大多数的人可都是先出身世家,才能有机会成为‘才子学士’的。 不是李承乾带着仇恨滤镜看不起李泰,而是父皇可以对世家又拉又打又用,整的服服帖帖的,李泰却做不到边用边压得住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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