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宁想了想:“可是原本武才人,都是很容让谦和的性情,怎么忽然这么……” 哦,这位是把媚娘当成老好人大善人了。 姜沃正色道:“于典正,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倒觉得武姐姐所做没有任何问题——换了我,也会如此做!” 于宁不禁有些尴尬。 姜沃刚开始做典正的时候,于宁正是带她的前辈,所以哪怕后来姜沃去了太史局,已经做到了官位比她高的太史丞,但对她一直格外尊敬些,与待刘司正等长辈差不多。 于宁没想到,姜沃今日会这样正色驳回她。 见气氛有些凝重,刘司正便居中道:“于宁,武才人一贯容让谦和,是咱们都问心无愧一贯对她和气的缘故。那王才人却不同——要命的时候,故意说出要命的话,就是其心可诛!” 于宁连忙顺着这个台阶下来,跟刘司正一起走了,出门才红着脸道:“司正,我并不是要……只是觉得武才人似乎变了。” 刘司正摆手叹气:“阿宁,另一位司正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这两年写文书越来越吃力,她本人也有意去九成宫做个清闲管事养老。故而我一直看好你接替司正位。” 她曾与陶宫正提过此事,然而陶宫正却道于宁还欠磨练。 刘司正今日也觉出来了:“阿宁,在看人上,你的确还差些。” “你觉得武才人谦恭柔善,大约是因为她总是不计较的帮咱们写公文,且你我觉得算不上好处的事儿,她都记得,会一丝不错的跟公厨送饭菜钱,给咱们送上亲手做的针线——但你如何不明白,记恩的人当然记仇!” “她原就是这样的性子。你今日这些话,好在未当面说给她,否则要冷人心的。” 刘司正就很明白,这种人的心,不能冷,不能伤,否则再难回转。 于宁低头认错:“是我想差了。” 刘司正也不由扶额头疼:她原以为于宁叫她来说武才人化险为夷事,是想要宽慰小沃呢,谁成想竟然说出方才的话来。 早知道怎么会放她来得罪人哟! * 送走刘司正和于典正后,姜沃将手里的一册《史记》随手翻着,看到一页停了下来。 那是《史记》里关于伍子胥复仇的故事。 伍子胥出身楚国,其父为太子之师。 楚王昏庸无道,废太子后,还要诛杀所有太子近臣,伍子胥全家因此而灭。 伍子胥为复仇,逃往吴国,辅佐吴国公子坐上吴王之位,然后随吴王一起攻打故国楚国。哪怕此时害得他家破人亡的楚王已死,伍子胥也没有罢休,做出挖坟笞尸之事。 正因此举,历来关于伍子胥争议颇大,有人赞他‘智勇深沉,恩怨分明’有人骂他‘勇而无礼,为人刚暴’。 那时候,媚娘跟她在灯下一起看书,姜沃将‘伍子胥’之事与她看,媚娘便道:“我与司马公之意相同——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如此深仇如何能不报?” 姜沃不由想起前世看《警世恒言》,里头有这样一句话:“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让我者生,挡我者死。”[2] 这就是媚娘,她何曾变过? * “武才人。”严承财在外头轻轻叩门。 媚娘打开门,就见严承财拿了册子请她签个名字:“尚服局送来的料子,才人可都拆了看了?没有短缺或者夹杂织坏的料子吧?” 都确认无误后,名册要再交回尚服局去,证明这些才人们已经验过了本月衣料无误。 媚娘写字的时候,严承财却又迅速递上一个小小的信封。 她不动声色收下,关上门一看,见封口处印着一个熟悉的‘月’印。 媚娘便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日’印,印过确定是姜沃送来的信无疑,这才连忙拆开——这会子特意送信来,不会有什么要紧事吧。 媚娘看清信内容的时候,不由笑了。 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是一幅画。 画上一只猞猁,居然动作神态像人一样,一手拎了小鞭子,一手举了块牌子。线条很简单,却很生动。 媚娘一见便知:王才人之事,她已经知道了啊。 所以才送来这样一封哄她高兴的信。 小猞猁举的牌子上是三个字:“诸事安?” 媚娘推开窗。 天放晴了。 春日的风穿过窗子,拂过她的衣袂,也似乎吹走了这些时日北漪园沉闷的气闷。 她落笔。 “诸事安,勿念。” * 李勣回到长安时,正赶上太子之案的终审。 他奉命至大理寺,见到了就在一月前,还与他一并‘图形凌烟阁’的侯君集。!
第50章 庶人 李勣见到的不只有侯君集,还有同在此谋反案中的其余重量级人物:汉王李元昌、驸马都尉杜荷,专管皇城一支宿卫军的中郎将李安俨。 李勣也就越发明白,为何这次归京,宫中戒卫如此森严:这主犯不是宗亲,就是掌过兵权的武将。 他只看卷宗,没有跟任何人再问话——也没那个必要了,这案子已经被审的格外清晰了。朝中凡有大案,都要司会审,但此案连司会审都不够分量。皇帝另外指了房玄龄、长孙无忌、褚遂良、岑文本等一干心腹重臣都来监审。 此等阵容,那已经写好的卷宗,必是每个字都经过反复审问,推敲斟酌确定无误,才落于纸上的。 * 且说李勣回京后入宫拜见,皇帝便让他一并去大理寺监审此案。 他先领命,然后小心翼翼禀奏自己的差事:那个,陛下,臣这边还带回来个谋反的皇子,等待陛下发落呢。 当然,李勣说话还是很委婉的,他只道:齐王正在宫外马车上痛哭想要向圣人请罪,只因无诏不敢入宫。 皇帝极疲惫似的挥挥手。 “在外荒淫无道鱼肉百姓,肆意诛杀忠良。哪里是皇子,不过国贼尔。你正好要去大理寺,将他一并带了去审了就是。” 言下之意,这是连见也不肯一见,直接把齐王当成普通谋反罪臣,送到司,让一并审了算完。 李勣再次负责押送齐王,可谓是送佛送上西,将人送到了大理寺。 在司同僚们幽怨的目光中,将这项烫手的工作交接了出去。 * 李勣看过卷宗后,长孙无忌处就打发人请李勣过去私下一叙。 长孙无忌一改年前意气风发,也是面容颇为憔悴煎熬:他哪怕有想捧雉奴做储君的心思,也绝不想看着太子是因谋反失去储君位的!这是要人头落地的呀! 他这些时日反复剖析审理此案,格外想把太子摘出去。 然而好难! 长孙无忌简直要把心肝叹出来了:“实在罪证确凿,太子私蓄刺客,欲杀魏王,人证分明。且太子也曾亲口与侯君集一众人商议过逼宫事。” 甚至还有完整的计划。准备寻一日, 让太子装个重病不起,借着父子之情把皇帝骗到东宫去扣押起来,然后派出刺客杀掉魏王李泰,太子即刻登基。 李勣:…… 他其实也看得出来,皇帝对太子父子之情未断绝,虽说此番必要废太子,但肯定是想要留嫡长子一命——只看特意点了长孙无忌为主审便可知了。而且至今,太子也一直是禁在东宫,不受任何官员的审问。 那看看对照组李祐,现在已经开始走‘司会审’流程了。 于是李勣也跟着长孙无忌的思路,一起努力给太子找补一二,绞尽脑汁道:“我方才看了卷宗——太子从没有加害于圣人之心。” 长孙无忌摇头:这有啥用。自古来兄弟相杀的皇子很多,但极少极少有明面上敢弑君杀父的。有这样的名声如何做天子? 就像当年皇帝也只能干脆利落做掉兄弟,然后奉父亲李渊为太上皇,之后再拿下皇位。 太子的谋反计划中,没有加害生父性命这一条,实在不算什么免罪条款。 长孙无忌使劲掐了掐眉心。 他最近显然经常做这个动作,以至于眉心有一块紫色的淤痕。他用力握了李勣的手道:“还好懋功回来的及时——我有一事托付懋功。” 李勣忙道:“长孙兄只管说。” “我因是太子亲舅,又是此回主审,不好出言。其余陪审的房相等人亦是如此,唯有懋功,是才回京城。” “若是明日去圣人前回话,圣人问起该如何处置太子,还请懋功出面恳求圣人留太子一命——我保懋功无事!圣人心意便是如此,只是自己不好说出口,非得有人求他才好顺着台阶下来!” 李勣听完诚恳道:“长孙兄所言,何尝不是我心中所想?方才我见圣人去,只见不过一月余,圣人竟多了不少白发!必是心痛太子之故。” * 次日,由长孙无忌房玄龄亲拟文书,禀奏圣人,按律法旧例,谋反罪在不赦,此案主犯皆应伏诛。 好在,除了长孙无忌拜托的李勣外,还有善体圣心的人,几人不约而同,纷纷附和李勣之言,为太子求情,只道有父子情分在,可照死罪减一等,废为庶人流放边境便是。 但皇帝却未置可否,直接命众臣先退下,单独留下长孙无忌。 且说皇帝此举,倒是让方才‘赌一把’为太子说话的几个臣子七上八下的:不会是我们忖度错了圣意?皇帝其实是想杀掉谋反的儿子吧!也是,哪有皇帝能忍耐谋反之人啊! 想到可能赌错了皇帝的心思,把自己的脑袋都赌进去,几个附和李勣的臣子都瑟瑟发抖起来。 唯有李勣很坦然,皇帝是对司提出的新处置不满,但他们大方向绝对没错—— 果然,屏退群臣的二凤皇帝,对长孙无忌道:“废为庶人不说还要流放苦寒之地?承乾如何能受得了?” 长孙无忌面对皇帝的问话也无奈:那咋办,依律谋反证据确凿,必得伏诛呢!若是连废为庶人流放都不做,如何能服天下人心?太子,说到底也是臣。臣谋反,君若不严以处置,岂不是……让天下臣民,尤其是宗亲们觉得,谋反也不过如此? 所以历来甭管是皇帝的亲儿子,还是建过大功的将领,亦或是皇亲国戚,只要是谋反,全都得拉出去砍了以儆效尤。 能保住太子一条命,真的已经是极限了。 皇帝沉默半晌,叹了口气:“你去见一见承乾吧。” 长孙无忌清楚皇帝的心思,是非想要找个理由,让儿子免于流放苦寒之地,最好还能留下点爵位,哪怕是个县伯,县男的,也总比庶人强,能够有人服侍在侧,以此终老。 皇帝已经见过一次太子了,然而承乾除了干脆利落的认罪什么都不说。 只好让长孙无忌再去一次。 * 东宫正殿的门开启,春日的阳光照进来。 李承乾觉得有些刺眼,眯了眯眼睛,才看清从光里走进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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