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自然是公允的。”柔太妃看了林馥儿一眼。林馥儿如今随外祖母一道做些经营的人,比从前更通世故更懂事,此刻听出柔太妃的回护之意,不由得递上了一个十分感动的眼神。 赵浅羽自然不甘,此刻压了压火气,吩咐下人将姜丝梅换下去,又叫了一道西瓜甜碗上来,复抬眸道:“不管睢王有罪无罪,睢王与王妃都是离不了誉州城的。所以往后睢王府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又有谁知道呢?” 这句话之中的威胁之意,已经很明显了。连孟夫人都有些听不下去,只是碍着皇帝与太后都不开口,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将一阵阵心疼的目光投向林馥儿。 众人都以为林馥儿是在担忧,是在害怕。其实不然,她只是在纠结,纠结要不要把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都说出来。 这些日子她一直随着外祖母忙花容浴堂的事,外祖母也教了她不少道理。其中有一样便是要学会说假话,说让人满意的话,而不是说实话。说白了,就是虚与委蛇。 可虚与委蛇真的好吗?林馥儿暗中打量着长公主。她此刻已经听得明明白白,是公主自己不想去和亲,所以才说出这些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虚伪的是公主,说假话的也是公主。而这样的公主真的讨人喜欢吗?林馥儿丝毫不觉得,从太后的纠结,帝后的漠然和孟夫人的一脸嫌弃中她能看得出来,说假话的公主此刻并不得人心。 所以,倒不如实话实说。顾轻幼不是一直这样对自己这样说吗?坦白自己的心意,或许别人未必高兴,但至少自己是舒服的。 想到这,她淡淡一笑,看着赵浅羽道:“回公主的话,臣女相信臣女的父亲与渭北侯并无关联。就算有关联,那也是朝政上的事,与臣女无干。” “说得好。”赵裕胤赞着,又略显嘲讽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姐。 赵浅羽脸色一沉,语气也冷得如眼前的冰碗一般:“这么说,你是不打算去和亲了?” “并不是。”林馥儿坦然再答。 “你……”赵浅羽的火气腾腾从心头窜起,只觉得林馥儿是在戏弄自己。可她正要发火,抬眸已然见到赵裕胤眼中的冰冷,她心里倏地一虚,想起自己前些日子犯下的错,不由得语气也低缓了许多道:“那你什么意思?” 林馥儿纵使胆大,此刻也是有些忐忑的。所以她深吸了两口气,才大大方方走了两步,站在殿中央道:“前些日子孟府中的庭轩哥哥不愿意进骁骑营。臣女有心劝说,却不知道从何劝起。太傅府的顾姑娘就帮臣女找了不少书,书中讲的都是卫青霍去病等名将之事。” 说到这,林馥儿的脸上有一丝羞赧,但她很快又轻声道;“因为想把这些书送给庭轩哥哥,所以臣女便先读了一遍。起初还不觉得有什么,但后来慢慢想来,却忽然觉得通透了许多道理。” 抬眸见众人都正色听着,林馥儿抿抿唇,心间多了一股勇气道:“天下兴盛,身为女子,可享其成,享其福。而天下有难,为何女子不能投身其中,为国解忧呢?古有卫青霍去病以身犯险,为国征战,亦有昭君出塞,入史载册,为人称道。难道我今人便比不上古人吗?臣女想不是的,大誉男儿历经锦平越江两乱,不知多少忠骨埋于山间。如今,既然男儿的功夫用不上,便该是女子立功的时候了。所以,不就是渭北嘛,臣女愿意去,臣女能去。跟臣女的父王母亲都没干系,臣女就是自己想去。” …… 哪怕是长安宫,也极少有这样静谧的时候。朱紫殿门四敞大开,阳光洒在平金砖地上,让人心生平和。因是炎炎夏日,金珐琅的小薰炉里也没有焚香,只盛了不少桂花瓣,散着幽幽气息。 “馥儿姑娘,你可知那渭北是什么地方吗?”皇后的声音温柔无比,并不曾有身为中宫高高在上的威严,似乎是怕吓着林馥儿。 “臣女知道,王府曾经请过一位姑姑,与臣女讲过渭北的事。而且那些兵书里也说过边关之景。许是苦了些,但臣女不怕,既然渭北人能在那好好活着,臣女又有什么不能的?”林馥儿挺着小小的胸脯,原本有些稚气的眉眼此刻竟也显出三四分气度来。 这样的一番话让所有人愈发侧目。 “可一旦你去了渭北,往后想再见睢王与王妃就难了。”皇后柔声道。 林馥儿的眼神里有一瞬间的黯然,但很快又抬眸道:“这就是臣女最舍不得的了。书中曾说忠孝不能两全,臣女今日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不要紧,若臣女一人能换回大誉百姓的太平日子,那也是值得的。至于父王和母亲……我……我还没想过……” 说到后来,她的目光又低垂下来,十分失落地看着脚下的平金砖地。似乎在砖地上看见什么可怕的光景,她的脸色渐渐变得伤感而难过。 雕梁画柱,飞金刻银的大殿上,她如小小的一只兔儿,乖巧而谨慎。广远而平阔的砖地上,她又如一棵小小的蒲苇,坚韧而刚勇。 谁能不动容呢? 何止是动容呢?那一双赤诚与果敢的眼眸,简直如烙印一般,让殿内的所有人铭感震诧。 “不愧是我大誉子民。”沉吟半晌后,赵裕胤的声音响彻大殿,眼神中难掩激赏之意。他原本认定林馥儿会拒绝此事,那么自己身为 帝王,自然也不会与一个小姑娘计较。却不曾想,这睢王养出来的女儿有如此血性,倒是让他意外之余,更多了十分感动。 身旁的皇后亦是连连点着头,眼神里既有心疼,又有喜欢。 端敬太后本任由身后的姑姑揉着薄荷油,此刻不由得也推开那姑姑的手,冲着林馥儿叹道:“你这孩子也常来哀家这请安,哀家竟没看出你有这样的心气。不错,真是个好孩子,好孩子。” “是啊。这样小的孩子能有这样的见地和勇气,实在是难得。”柔太妃连连感叹道。 而坐在最下首的孟夫人,此刻亦是诧异连带着感动。她不是不知道,馥儿这孩子一向喜欢轩儿。可自己,自己心里多少是有些嫌弃的,毕竟林馥儿的脾气秉性不好,这样的媳妇怎么配得上轩儿呢。 可此刻,孟夫人完全转变了心思。那可是渭北啊,吃食拥堵瘠乏就不说了,处处都是蛮人,谁家的贵女有这样的胆气,愿意只身和亲呢?若是自己年轻二十岁,那也是万万不敢的。 而若馥儿是被公主要挟的也罢了,偏偏这孩子是仗着一股子勇气应承下来的,浑然没上公主的当。 是个有勇有谋的好孩子。孟夫人也不由得暗自赞叹。与此同时,她也在唏嘘着,这一份孤身犯险的勇气,不正是自家轩儿所欠缺的吗?从这个角度来看,其实馥儿与轩儿还真是配得很。只可惜,现在说这些也是晚了。 孟夫人看向林馥儿的目光愈发怜惜,像是在打量自己买不起的一个宝贝一般。 “近前来说话。”太后一边笑着,一边顺手从手腕上摸下一串殷红如血的珊瑚手串,示意身边的姑姑给林馥儿戴上。 赵浅羽远远瞧着,心里不由得一疼。这手串是母后多年的爱物了,自己求了几回都未曾到手,如今却被这样轻易地送给了林馥儿。 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眼眸如远山间的一湖秋水,被蔼蔼雾气轻轻遮住。指尖冰冷的护甲划过绣纹细密的缎裙,逐渐收缩,握成拳。 纵使林馥儿如此痛快地答应下来是意料之外的事。可这一切,也真真是在按照自己想要的结局在发展。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就是高兴不起来呢?赵浅羽的呼吸微微有些困难,耳畔混乱而温和的声音交织着。 大约都是围绕林馥儿的,不过是那几句话,夸她有勇气有见识。赵浅羽很是不屑,但却也压不住心底那渐渐升起的不甘与嫉妒。 她的手掌渐渐松开,却又忍不住抓紧自己原本平滑光亮的缎裙。 “母后……”赵浅羽低低唤了一声。她可以断定,纵然母后没听见,可她身边的姑姑却是定然听见了的。然而,疼爱自己多年的平姑姑此刻却也只看了自己一眼,便继续赔笑着与林馥儿说话。 她有心唤一声皇弟,可少年帝王的双眸此刻远如山岚,纵然掠过自己,也不过是淡淡扫视一眼,并不多加停留。 “瞧着林姑娘喜欢吃口味辛辣一些的,吩咐御膳房换几道菜色来吧。”一向对自己客客气气的皇嫂此刻噙着温柔的笑意吩咐着身后的丫鬟。 可这宴席分明是为自己而设的……赵浅羽心中不甘,却无力替自己争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甜食被一道道换成了浓油赤酱的菜肴,然后任由手心变得微凉而潮湿。 她乌黑的睫毛轻轻低垂,掩住黯然的双眸。连唇畔的殷红亦变得突兀起来,与那惨白的脸庞并不相称。 “为什么要对我这般态度,我又何尝高兴了呢?”赵浅羽嘴上呐呐念叨着,心里一个劲儿泛着苦水。她想不明白,分明替自己遭罪的人已经有了,可为什么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呢? 是因为自己之前做过的错事吗?难以抑制的,赵浅羽觉察到心里的愧疚如海涛一样涌来。是因为林馥儿的坦然与果敢吗?想想人家方才的一番话,赵浅羽自己也有些瞧不上自己了,威逼,利诱,真是很不堪的事儿,哪里像是一位公主的举止呢? 也怪不得母后与皇弟不想搭理自己。面前的菜色油腻而辛辣,没有一道甜食,除了一道刚才自己唤上来的西瓜冰碗。 可在这铺了嫣红的织金铁锈红水缎的桌案上,这道西瓜冰碗的处境像极了此刻的自己。尴尬,多余,甚至红得让人有些恶心。
第49章 赵浅羽别过头, 心里竟然隐隐升起一丝冲动。要不,自己收回刚才的话,亲自去和亲吧!林馥儿都不怕, 自己有什么可怕的呢?何况若不是因为自己, 大誉实在走不到和亲这种尴尬的境地啊。为什么不能有勇气赎罪呢?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海中很快有另一道声音出现, 不能去和亲, 一时的荣誉面子有什么要紧,那可是一辈子的苦日子。何况还有绵澈, 若是自己和了亲,绵澈又该怎么办呢?岂不是便宜了顾轻幼。 “公主您用些东西吧, 一会菜就凉了。”青鸢守在身后轻轻劝着。“您这两日一直就没怎么吃东西, 不是说好了今日来太后宫里吃些可心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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