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哥你急什么,日子还长着呢。” 是啊,停下来才看得清前路方向,熄灭了才有后面的复燃。 只要他变得更强,只要大臣们都站在他身后,就不信皇阿玛还能视而不见? 八爷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老九的肩,“走吧。” 隆重的祭祀大典后,臣子们都得去乾清宫吃宴。 三百多个铜锅子陆续上桌,脸盘大的白釉碟子上铺满了牛羊肉、袍子肉、鹿尾,还有些珍稀禽类。 对于下等官员来说是难得的口福,他们每年的俸银就那点,养活一大家子都勉强,这种稀罕物平时还真吃不到。 可事实上,他们宁愿呆在家吃饽饽,也不想遭这个罪。 随着赞礼官一声声“跪”、“叩”、“起”,除皇上外,所有人都开始重复相同的动作,一遍又一遍。 这个过程很累人。 就连年轻力壮的皇子们都勉强,更别提有些大臣已过耳顺之年,几个轮回做下来,眼前止不住一阵阵发黑,感觉马上要升天。 早在半月前,岁数大的就偷偷在家练习跪拜,每日进祠堂磕三十余下,为的就是今日的冬至宴。 要是在大殿上体力不支昏过去,那丢人就丢大发了。 良久,四爷终于坐下来,浑身早发了一身汗。 乾清宫下设地沟,连通外面烧火的灶膛,热气透过方砖向上涌。 穿得厚本就闷热,周围又挤着三百多人,还有三百多只冒着热气的锅子,蒸的人喘不上气。 天不亮他就忙着出发,早膳没来得及用多少,这会儿瞧着满是油花沫子的汤锅,一点胃口都没有。 但吃不下,逼着自己也得吃,不然就是对上天不敬,对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不满。 大部分人都这么想,埋头开吃。 宫宴的锅子没有蒜汁酱醋,不然跟旁人攀谈张嘴一股冲鼻的大蒜味,太不雅。 不蘸调料的肉片涮好了塞嘴里,淡淡的,还一股子膻腥味,吃几筷子就腻了。 远处的芝麻官还好说,悄悄放下筷子并不起眼,越是官位高的,越是皇亲贵胄,坐的距离皇上越近。 他们不仅要吃干净,脸上还得挂着得体的笑,感恩戴德又不过于谄媚。 宫宴持续了两个时辰才结束,皇子们陆续出了宫门。 三爷扶着墙像是要吐,五爷更是连马都上不去,被两个奴才扶着搀回去的。 “怎么年年都要遭这份罪啊,宫里的规矩就不能改改?”老十四叫苦不迭,接下来好几日都不想再见肉了。 “宫规你说改就改啊,嘴上就没个把门的,”八爷笑着瞪他一眼,“你瞧四哥,人家怎么什么事都没有。” 老十四撇撇嘴,轻哼一声,“跟谁比我也不敢跟四哥比,他多厉害啊。” 四爷路过时恰好听见了这句。 这会儿胃不舒服,没工夫跟他生闲气,看也没看他一眼就蹬上了马车。 老十四这下更憋屈了。 装什么啊,主动跟他说句话会掉块肉? 马车里,宝春等的昏昏欲睡。 车帘掀开又落下,冷意顺着缝隙钻了进来,一个激凌她猛地清醒了。 “爷您回来了,”宝春嘟囔一声,凑过去闻了闻,小眉头 皱了起来,“喝了不少酒哦。” 她凑过来脱他外褂,胤禛低垂着眼皮,任她摆弄。 刚睡醒,宝春脸蛋红扑扑的,脖领毛茸茸一圈兔皮,衬得本就不大的脸更小了。 两人靠得近,她忽而抬起长睫与他的视线对上了,怔愣一瞬,像是没料到他在看自己。 紧接着柔软的笑就漾了开来,像外面的山茶花。 “外面很冷吧?”她嗓音有点哑,说不出的娇软。 胤禛低低应了一声,不自在地别过头去,耳朵莫名有点烧。 宝春瞧见他隐隐泛红的耳廓,心想看来真冻得不轻啊。 赶紧为他披上烤热乎的厚披风,又给他塞了个手炉,才开始慢吞吞脱他的靴子。 回府的路还有很长一段,沾了雪水的鞋子烤一烤,下车就能直接穿了。 省的穿脏两双回去还得刷,怪费事的。 车里炭盆烧的旺,胤禛双脚踩在绒绒的毯子上,长长舒了口气。 车里内壁上挂着《九九消寒图》,九个苍劲有力的空心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一看就出自四爷的手笔。 “爷的字真好看!”宝春小小拍了个马屁,“这个图有什么用哦?” 瞧着她亮晶晶的眼神,胤禛心情愉悦。 “冬至过后,每过一日便用朱砂填充一笔,等所有字成了实心的,春天就来了。” 宝春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了小时候背的“一九二九不出手……” 应该是一个道理吧。 她兀自陷入小时候的回忆中,现代的事像是隔着好远了…… 脸颊突然被掐了一下。 宝春吃痛,无辜地看过来,有点懵。 “怎么不穿袜子?”方才他瞥见了她的衣服下摆。 “袜子湿了,蹭爷的炭烤烤……” 车里空间逼仄,宝春跪坐着方便,屁股的重量全落在后脚跟上,小腿的线条绷着,露出几个脚趾头。 “那也不行,裸足怎可示于人前?” 尤其还是女子的脚…… 宝春瘪了瘪嘴,“这里又没旁人,爷看了又不会说出去……” 说着她还勾了勾脚趾,奶白的趾头像小块莹润的玉,肉嘟嘟的。 胤禛眸子黯了黯,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不可叫旁人瞧了去。” “哦。” 宝春忍不住腹诽,四爷果然驭下严格,连太监穿不穿袜子都要管啊。 … 待日头完全西沉,夜里更冷了、 院子里的玉兰缩着花苞却未凋谢,风霜像是在为生命加冕。 戴铎在书房等了一下午,终于等到了四爷回府,他快走两步迎上来,“主子辛苦了。” 两人分居条案两侧,胤禛想了想白日里的事,才启了个头,突然被打断。 “主子,这……” 戴铎看向宝春的方向,她抱着鸡毛掸子窝在书架旁,像是睡熟了。 近日都是如此,四爷外出带回来新消息,两人聚在一处分析形式,也好有个谋算。 此等大事以四贝勒谨慎的性子,定不会允许旁人在场,谁知四爷却只是笑了笑。 “无妨,先生继续讲吧。” 戴铎心惊。 宝春这小太监是四爷心腹无疑了,一点不设防啊。 两人谈及皇上是否厌弃太子,戴铎比了个二的手势。 “大清入关前从无太子之说,可那位还在襁褓中就被立了上去,两岁稚子小儿,前程未卜,主子可曾想过,圣上这么做是为何?” 四爷沉思几秒,答:“立太子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三藩之乱那会儿,吴三桂席卷了半个国家,皇上为了凝聚人心,争取汉人老百姓的支持,只得依照汉人的传统立嫡子为太子。 戴铎点了点头,“立太子既然是动乱时期的被迫之举,如今四海升平,满洲勋贵们又怎会罢休?” 所以拥护直郡王的不在少数。 所以老八才能轻易收买人心。 在勋贵们眼中,天子世世代代由他们推举出来的,如同太宗皇太极、世祖顺治爷,不也是他们商讨定下来的么? 如今再不用看汉人脸色,汉人那套立嫡子的说法,自然也没了威慑力。 那么储位该立谁? 立长就选直郡王,立贤就选八贝勒,怎么都好过立一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酒色之徒吧? 四爷突然就想通了关键,“皇阿玛再护着他,他也坐不稳了。” 太子那副鬼样子真是大失人心。 戴铎起身,向他深鞠了一躬,“主子英明睿智。” 四爷走到窗边透气,冰冷的空气吹散了所有浮躁。 冬至,一年中最漫长的夜。 带来的却不是绝望,而是对渐长白昼的希望。 连草木都知道收敛大地之上,往地下深处蓄藏,呆在暗湿的泥里,等的不就是一个出头的机会么? 他有的是耐心等着,来日方长。
第19章 瘦马 天还没亮,宝春与夏蝶碰头出了贝勒府后门,早有马车等在外面了。 戴铎跳下车头,穿着不算厚的衣衫站在寒风里,对夏蝶笑的一脸荡漾。 宝春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好奇他怎么被夏大人相中当女婿的,见了夏蝶话也说不利索,腿也走不动,眼珠子就差粘人家身上了。 夏蝶抱着包袱的手紧了紧,里面是她为父亲缝的衣服,今日一别,再相见不知是何时。 宝春瞧她一副诀别的样子,有心提醒,“现在回去求四爷还来得及。” 谁知夏蝶却摇了摇头。 “外人看来父亲已死,不如早早离去。”多逗留一日便多一日危险。 本该问斩的夏大人被掉了包,一直在四爷安排的宅子里休养,刑台上滚落的人头是个死囚的。 车里备了珍贵药材,全是给父亲治伤的,四爷对他们父女仁至义尽了。 夏蝶勉强打起精神,递过来一个食盒。 “吃个包子垫垫吧?” 五个包子围一圈码放在木盒里,下层隔着炭火,出来这么久包子都还热乎着。 宝春咬上一口就知不是膳房做的,皮薄馅大,用料厚实,想必是夏蝶起早去外面铺子买的。 “春儿,谢谢你啊。” 夏蝶留意到她眼底淡淡的青色,心里暖暖的。 宝春不习惯煽情,眨了眨眼,“这五个该不会全给我吃吧?” 夏蝶飞快瞥了眼车帘外,欲言又止,还是没开口。 宝春真是服了她这别扭性子,也明白她什么意思,给戴铎递出去两个包子,趁机跟他说句小话。 “哥们你行不行啊,这都多久了还没追到手?” 戴铎咬一口,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这些日子夏蝶一直躲他,似是厌极了他,可若说完全对他无意,却记得他最爱猪肉葱包。 马车从闹市一路驶向郊外,小半个时辰后,停在了一处不起眼的民宅外。 不待车完全停稳,夏蝶就跳了下来,与迎出来的老父亲抱头痛哭。 “大妞莫哭,莫要哭啊……”夏大人轻哄着,脸上却忍不住泪流满面。 不敢耽误了时辰,两人只匆匆说了几句话,临行前,夏大人拉过戴铎的手,珍而重之地将女儿的手放上去,笑的释然了些。 “老夫果真没看错人,你定要好好爱护她。” 戴铎重重地点了下头,眼眶也红了。 雪花飘了下来,灰蒙蒙的天空不见一丝阳光。 四周笼罩在阴影里,地上却白的晃眼,车轱辘碾上去留下两道黑印,不一会儿又被新雪覆盖,没了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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