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夏蝶眨掉眼底的雾,缓缓挣开戴铎的手,上了马车。 戴铎有一瞬间的僵硬,指尖还残存着温热,心却空了。 回府后四爷已经不在了,今日朝会他没那么快回来。 宝春收拾完案上的笔墨,百无聊赖地看夏蝶忙活。 她擦完里面的窗框,又去擦外面的地,每一块地砖都锃亮了,她又去晒被子,最后连挑水的活儿都抢着干了。 负责洒扫的阿福空着手,一脸无措,宝春对他摇了摇头。 眼看她抱着盆要出去洗衣服,宝春将她手里的东西夺走,夏蝶停下来时有了一丝恍惚。 “别干了,进去歇会儿。” 书房贵重书册多,见不得明火,取暖的炉子 设在隔壁耳房。 炉子快灭了,宝春丢进去两块红箩炭,火星子又窜了上来。 铜壶里的姜汁滚了,她给两人倒了一杯,寻了个垫子塞在屁股下面,盘腿坐下来。 也不主动开口问。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屋里却暖了起来。 夏蝶看向白茫茫的窗外,半晌,还是开了口:“我并非有意折辱于他。” 她声音沙哑,似乎挣扎了一下,眼底划过一抹痛色。 “春儿,你可知何为瘦马?” 宝春摇了摇头。 夏蝶起身关了门窗,转身开始脱衣服。 夹袄、棉褂、长衫,一件件落了地,宝春眉头皱的越来越紧。 她身上布满了交错的伤痕,腰腹,后背,一条条的暗红色像是鞭子抽的,旧伤叠着新伤,坑坑洼洼。 胸口最娇嫩的地方甚至被什么烙过。 除了一张脸完好无损,剩下的竟没一块好皮。 “已经不疼了。” 夏蝶重新穿好衣服,神情还算平静。 “我入奴籍时已及第,不可再裹脚,买我的牙婆只花了五两银子……过了一年,以百两的身价将我卖给了一个员外……” 那些记忆像是隔着一层纱,模糊不清了。 隐约记得每顿饭只给吃半饱,为了纤柔蒲柳之姿。 行止间要媚态横生,做不到就挨打,那些人甚至找来了妓子调教房事,不从依旧要挨打。 她自幼读书习礼,哪受得了这些,几次寻死都被救了回来,后面跟着的就是无穷尽的折磨。 同屋的幼女大多五六岁的年纪,个个美人胚子,有被家人卖了的,也有被拐来的。 买回来头一件事就是生生打断了脚底的筋骨,再重新接上,日日缠着裹脚布不让拆,也透不过气。 这样个子抽条后,双脚依旧纤小如嫩笋,权贵们捧在掌心里把玩,戏称三寸金莲。 “春儿,”夏蝶忽然笑了,“我如此不堪,哪里还配得上他。” 外面的雪停了,屋里才升起来的温度却降了下去。 宝春想安慰她,告诉她过去的再痛也都过去了,人要勇敢地向前看。 告诉她真正爱她的人不会介意,只会疼惜。 可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任何句子都显得苍白无力。 晌午过后,大嬷嬷领来三个婢女,叫夏蝶挑一个进书房伺候,快到年关了怕书房忙不过来。 剩下的大嬷嬷还得把人送出去,人牙子还在府外等着呢。 她们瘦的像豆芽菜,缩手缩脚站成一排,时不时偷瞄向屋里的山药糕。 发现宝春看过来,吓得赶紧缩回了视线。 夏蝶查了她们牙齿和指甲,最后挑了个灰底蓝花袄的留下了,她指甲盖最饱满,比其余两个健康些。 “可有名字?” “阿花,家里人给起的。”声音怯怯的却透着喜气。 被卖了还如此欢喜,因为再不用挨饿了。 宝春忍不住想,若不是遇见四爷,去了外面她又能苟活几日? 看来老板的大腿还是得抱稳了。 … 傍晚时分,四爷带回来一身的风雪,一踏进书房就闻见一股浓浓的奶香。 宝春笑眯眯迎了出来,递过来一盏冒着丝丝热气的牛乳,“爷,小心烫。” 一碗热乳下肚,胤禛脸上恢复了点气色,方才跟蒙了层霜似的。 紧接着宝春为他更衣、脱靴,拧了热毛巾给他敷手,还主动把他靴子上的雪擦净了。 这会儿正用梳子为他通辫子,一下接着一下,手上的动作格外轻柔。 反常殷勤的态度惹人疑虑,胤禛看了她一会儿,却没发现什么端倪。 “夏岩允启程了?” 宝春点头,忍不住唏嘘,“夏大人十根指头都烂了。” 在牢里遭了那些罪,指甲全拔了,骨头也被刑具夹碎了。文人的手多么珍贵,怕是再不能挥毫泼墨了。 胤禛低低应了声,歪在榻上,腿上的肌肉松弛下来。 宝春凑过来给他捏肩,姿势蹩脚,他顺势枕上她的大腿,闭着眼,一脸的疲惫。 这个姿势怪怪的,哪里怪宝春又说不上来,就没往深了想。 “你可知他因何被人陷害入狱?” “为何?”宝春好奇,捏肩的动作不自觉停下了。 胤禛抬眼看过来,等她继续捏了,这才淡淡道:“夏岩允是那届科举的主考官之一,有人送银子收买他们泄题,别人收了,他却没收。” 想当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谈何容易。 哪怕是对的,和旁人不一样就是错的。 宝春揉摁他的太阳穴,感觉到了他的紧绷,想必是恨极了贪官污吏。 难怪继位后,他大刀阔斧整治吏治,最后却落下个滥杀的名声。 宝春为他暗暗不值,小小拍个马屁哄他开心。 “爷这么厉害,谁敢贪,把他抓回来砍了就是。” 她葡萄大眼亮亮的,盛满笑意,每次看向他时,眼底的崇拜和信任自然地流淌出来,毫不遮掩。 不是一次两次了。 明明说着逢迎的话,却令人厌恶不起来,像是一块美玉,干干净净,硬要裹上乱七八糟的颜色。 “砍头并无用处。”胤禛难得起了分享欲。 “若别人送礼你不送,仕途不顺。若别人送了你,你只得加倍送上一级,一级又一级,猜猜看,最后落入谁的囊中?” 宝春心惊。 这说的是太子吧…… 太子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想都不敢想了。 问题是现在聊的会不会深了些? 这么私密的事都跟她说,也太不把她当外人了。 宝春咽了下口水,凑到他耳边,“爷,不怕我欺瞒您,做出伤害您的事?” 怎么突然就不防着她了…… 她咬字有种吴侬软语的调子,软趴趴的,呼吸带着股桂花糕味儿,女子的神态不经意透了出来。 四爷眸光幽深,黑漆漆的像要将她吸进去。 “你既如此问,便说说看,可有什么事欺瞒?” 宝春心跳漏了一拍。
第20章 搂住 凌晨是膳房最忙的时候。 夏日里还好说,三个灶的热水混上凉的足够主子们洗涮,有时抬过去还嫌热呢。 冬天麻烦得很,倒进桶里分明还是滚水,在院子里晃一圈也凉了大半,桶身上裹了棉絮子也不管用,送水的奴才们不敢耽搁半点。 小顺子推着木板车跑的满头大汗,绕远也得先紧着书房那边,四爷昨夜又宿在书房了。 之后他又拐去了宝春住的地方。 宝春现在独门独院,不似通铺吵吵嚷嚷,外面有点动静她就能听见,“这个时辰你怎么有空过来?” 小顺子问了句好,赶紧将车上剩下的半桶热水抬了进来,笑嘻嘻拍马屁,“还是宝哥哥有本事,主子爷连开水都想着您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自从察觉四爷态度诡异,她有好几晚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了。 送走了小顺子,宝春关门脱衣服。 水正温热着,泡进去后每个毛孔都像是打开了,宝春却不觉着有多放松。 四爷这么正经的人不会对一个太监起意,难不成他知道了? 可是她已经很小心了啊。 裹胸的布束的紧紧的,最近长大了些,勒的难受也只敢放松一点。身上不擦任何香料,睡醒了皮肤透亮她都慌,赶紧找东西抹黑点。 都这样了还能被发现? 心好累。 泡完了澡,她拿着个木头匣子去找苏培盛。 临近年关奴才们也要互相交际,府里管得严,外面的东西带不进来,主子赏的倒是可以互相送送。 图个好意头,沾沾主子们的福气,或者单纯为了显摆一下也是好的。 苏培胜侧身让她进来,笑眯眯道:“就属你来得早啊。” 桌上摆着松子糖和糯米酒,他推过来招待她,不愧是总管太监,屋子面积是她房间的一倍,可就连他屋子里都没有专门泡澡的浴桶。 宝春想到这,又不敢往下想了。 府里库房多的是宝贝,除了犯大错的,基本都得了赏,尤其书房这几个伺候的,四爷更不会薄待了他们。 苏培盛得了个鼻烟壶,夏蝶的是个袖珍的手炉,刘全更是把新得的靴子供了起来,到处显摆。 轮到宝春这,居然是十斤红糖。 苏培盛瞧了都忍不住打趣,“小春子瞧你这细皮嫩肉的 ,爷怕是把你当女娃子赏了。”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宝春更心堵了,红糖利月事,这下真拿不住四爷知不知道了。 四爷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简单用了个早膳,就进书房看书了。 里面伺候的是新来的婢女阿花,她换了身鹅黄色的直筒袍子,看着比刚来时精神不少,临近颁金节,更是学着后院格格们用花汁染了指甲。 四爷没工夫在意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不叮叮当当的扰了他看书,一般都不过问。 宝春问阿花要了染色的膏子,也将自己的指甲染成了淡淡的粉色,想的是四爷厌恶太监涂脂抹粉,更别提在细节处妆点。 这回冒着被罚的风险,也得探探他的底了。 外面天光未大亮,书案上的烛火还燃着,宝春托着茶碗进来放下时,故意多停了几秒。 绘着丹蔻的指甲亮亮的,她手指白皙修长,衬得颜色更显眼,四爷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 就发现他先是蹙眉,接着用一种你胆子挺肥的目光斜过来,“从哪儿学的乱七八糟的,卸了去。” 宝春乖乖退下,十分满意他的反应。 真是不枉阿花打量她的眼神了,心想这公公莫不是有什么怪癖…… 本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没过多久,四爷又开始不对劲。 冬季正是进补的时候,鸡鸭鱼肉,各种烤羊轮番上,侍膳时遇上好吃的,宝春就会多尝一口,因为知道四爷不会与她计较。 可最近是不是太不计较了? 有道青笋蒸火腿,宝春馋了很久,浓郁和清香的感觉混在一起,吃一口还想吃第二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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