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牙子被逼着不断后退,他们身后就是台阶。 若是从一楼逃上二楼,冲入厢房中,再由厢房窗户跳出去,落入不同后巷,或是翻窗走瓦,于檐上跑出百米,再落入他人院巷,逃开了那些鹰犬爪牙,不就保住一条命了吗? 所以这群人都开始往台阶上逼。 台阶上已经没旁人了,方才在台阶上的恩客小倌们早都回过神来跑掉了,台阶上只有一个时雨,一个陆无为还站着。 时雨现下也回过神来了,看见这群人上台阶,她第一反应就是跑,因此她下意识的薅了一把前面的陆无为的袖口。 “陆哥哥。”她声音发颤,急急地喊:“快,我们快走。” 锦衣卫办案,他们要避远些的! 可陆无为没动。 他站在那儿,坚若磐石,时雨拉不动他。 而此时,台阶下的人牙子转而奔向台阶上。 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牙子,距离时雨不过十个台阶之遥! 时雨只觉得后背都麻了,整个人如坠冰库,她这辈子都没动手杀过什么东西,纵然曾设想过杀死陆无为,但最多也就是想下个药之类的,连下什么药都不知道呢,她哪儿能见得了这样血呼呼的杀.人啊! 简直像是剁鸡一样,一刀落下来,人就没动静了,软趴趴的趴着,华美的衣裙被血液浸透,脸面却还像是活着、随时都能再站起来一样——可偏偏又死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白晃晃的刀子在她面前一亮,时雨噗通一下就坐在台阶上了。 她怂的喊都喊不出,对死亡的恐惧摄了她的魂儿,她怔愣的跌坐着,一声尖叫堵在喉咙里,快将她整个人都给堵死了。 她脑子里只剩下三个字了:快跑啊,快跑啊! 可偏偏,站在她面前的人动都没动一下。 当那人牙子逼近的时候,时雨清晰地瞧见了人牙子脸上狰狞的表情。 人牙子大概也明白楼上是唯一的出路,所以他凶悍的冲过来,高举起手里的刀,重重的向着陆无为砍过来! 在那一瞬间,时雨的耳朵都跟着嗡嗡的颤响,似是有惊弦之音。 她的视线全都被陆无为的一个身影占据了。 她看见陆无为抬手,一剑砍下,斩断了人牙子的刀,又是一剑,斩断了人牙子的右手。 剑锋碰撞,精铁嗡鸣间,血迹噗嗤的溅了时雨满脸。 时雨的叫声依旧堵在喉咙口。 她看见陆无为行云流水一般杀.人——不,她看见陆无为行云流水一般砍人,剑锋划破黑暗,乍出一丝银光,银光之后,便只有血色。 他给这些人留了一条命,只砍一只手,叫他们提不起刀,再砍一条腿,让他们跑不掉,然后一抬腿,将他们从台阶上踢下去。 杀.人的动作,刀锋的回旋,在他手里像是一场干脆利落的舞宴。 这群人便变成了喷涌鲜血的肉猪,嗷嗷叫着滚下去,用血,给公子苑的楼梯染了一层粘稠的艳色地毯。 人牙子从台阶下方杀上来,陆无为从台阶上方杀下去,人牙子的一场生死博弈,对于陆无为来说,似乎是一场信手拈来的游戏,他不费吹灰之力,顶着那张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脸,一步一步杀退,一步一步走下来。 一个台阶就是一只肉猪,陆无为从台阶上走到台阶下时,整个公子苑已经没有声音了。 所有宾客与小倌都瞪大了眼,瞧着这位从台阶上走下来的人——他还是那张脸,但却与方才截然不同,血迹染红了他的黑色纱衣,他每走一步,靴子会在地上踩出粘稠的水声,那是一泽血洼。 陆无为杀到最下方的时候,锦衣卫的其他人也包过来了。 旁人怕血,他们锦衣卫可不怕,那湛蓝色的衣摆在灯光下一晃,便闪出银色的丝线光泽,身上的金子锁盔甲随着他们的动作哗哗作响,一双双绸缎官靴踩在血泊中,将人牙子摁下,碰见还能反抗的,直接断手断脚,然后束上绳。 为首的、负责围剿这些人牙子的锦衣卫小旗清点了人数,发现一个没跑,脸上便浮出了一丝笑意,抬眸与站在台阶前的陆无为道:“陆校尉做的不错,此次之后,便可升小旗了。” 此次卧底,若不是有陆无为一路探听消息,他们绝不可能将这一个公子苑全都一网打尽的——至于队内其他人,倒是想来这儿探听消息,奈何长了一张鞋拔子脸,连公子苑的门儿都进不来,自然做不了这个活儿。 这次行动,陆无为当居首功,到时候论功行赏,他的功劳,抬一个小旗不是问题。 锦衣卫一步一个坑,一阶一道坎,都是拿命填上来的,陆无为年纪轻轻便可位小旗,实属难得。 偏生陆无为少年沉稳,得了上司恭贺,也没露出来什么骄纵喜悦的模样,只拱手道:“属下之责,不敢贪功。” 小旗瞧着他年纪轻轻却一副老成模样,便故意逗弄他:“你的官责过了,情责还等着呢,诺,回头。” 陆无为下意识顺着上司命令回头看,便瞧见了跌坐在台阶上的美人儿。 小姑娘白色的衣衫上都沾了血,一张如羊脂软玉的面上也被溅了血,瓷白的脸,嫣红的血,像是跌在血泊里的白蔷薇,那双杏眼惊恐的瞪大,被震慑、吓傻了,悚然的盯着这么一幕看。 陆无为回过头与她对上视线的时候,时雨人都打了个颤,嫣红的唇瓣变得惨白,眼底似是还含着泪,要哭,又不敢哭。 她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似是被淋湿的猫想躲避飞驰而来的马车,想逃离陆无为一般。 陆无为本想走过去的步伐就这么僵住了。 她怕吗? 陆无为想,她怕了。 一个任她摆布,听她的话的小倌,突然摇身一变,抽刀杀.人,吓到她了。 那,这样的陆无为,与她想象之中完全不一样的陆无为,她还想要吗? 之前设想过的一切现在都被揭开了,猝不及防,让陆无为心头有些发沉。 他不开口,也不言语,只面色冷淡的昂头盯着时雨看了半晌后,转而绷着脊梁,面无表情的随着其余校尉一起去处理人牙子,和排查其余的恩客——他刻意忽略掉了时雨。 要他还是不要他,他要时雨自己做抉择,如果时雨不要,他绝不会逼上去。 他永远不会低头去求别人留下来的。 他这双手沾了不知道多少脏血,多数时候做的事情,比那些小倌更脏,更骇人,她若是不想要... 陆无为低着头,拖着一个人牙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 陆无为混在一众锦衣卫中排查,一转头就不见了的时候,时雨还坐在台阶上发呆。 她满脑子乱糟糟的。 陆无为怎么就突然杀了这么多人了? 他杀.人怎么不会被抓呢? 他还跟下面的锦衣卫讲话了!那是锦衣卫啊! 她浑浑噩噩,怔然不能言,只觉得原先自己的设想全都被打乱了,她本以为陆无为就是个小倌,她要趁他未发迹之前将陆无为牢牢锁在自己的宅院里,结果一转头,陆无为却又跟锦衣卫搭上了线。 今日陆无为手起刀落,一刀一个的模样,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普通人。 想起那些血,那些人,那些飞起来的手臂,时雨便浑身发抖。 她突然意识到,她一个人是杀不了陆无为的,一个宅子,几个恶仆,几瓶药,不是陆无为的对手,她真要是把陆无为硬摁下灌药,威逼陆无为说出所有知道的事情,那最后倒下的人,一定会是她。 她根本杀不死陆无为。 那怎么办?杀不死陆无为,要死的就是她了! 时雨只觉得一阵阵凉意从后脊直顶上头皮,又散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她手脚都冷麻了,惶惶的看着一群锦衣卫挨个儿排查楼里的客人,没有嫌疑的就放走,有嫌疑的就带回北典府司审查。 公子苑的小倌全都被抓了,一切过程乱中有序,唯独一个时雨坐在台阶上,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了一般。 直到都快收尾、准备查封这家公子苑的时候,才有一个锦衣卫校尉走上前来,与时雨道:“姑娘,即将封苑了。” 这是告诉时雨,得赶紧走,别在这傻坐着了。 时雨浑浑噩噩的站起身来,望着锦衣卫校尉那张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道:“刚才那个...小倌,陆无为,他,他杀了人。” 那锦衣校尉便和她笑了,眼眸里闪了一丝揶揄的光,但很快又压回去,故作冷淡的回答:“姑娘,你说那位特好看的玉面小郎君么?他可不是这儿的小倌,是我们锦衣卫的暗探,来这儿也不是卖.身的,是来查案的。” 这几天时日里,陆校尉被一个小姑娘包下,连着好几晚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所有调查此案的锦衣卫的耳朵里,今日终于瞧见了正主,那锦衣卫校尉便故意逗时雨道。 时雨眼前一黑。 锦衣卫啊! 陆无为竟然是锦衣卫啊! 天老爷啊! 谁人不知锦衣卫杀人如麻!她要弄死陆无为,难度有点太大了吧? “他,他,他是——”时雨磕磕绊绊的问:“什么,什么官衔?” 若只是一个混日子的小锦衣卫力士,说不准威胁也没那么大。 “此次回去之后,便要升小旗啦!”那校尉张口就是一大串好话:“前途无量,日后说不准能官拜指挥使呢,我们陈百户特别欣赏他,亲自培养的!” 时雨眼前一黑。 要命啊,竟还是个锦衣卫红人! 怪不得上辈子能知道上一辈的恩怨,还能一路跑到漠北去找康佳王,甚至还能跑回来杀他们! 时雨险些没当场晕过去。 这么厉害的人,她是怎么都不可能弄死了,但是她不弄死陆无为,陆无为就要来弄死她,她说来说去,不还是死路一条?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浑浑噩噩,一路从公子苑的大门儿晃荡出来了。 这时已经是子时夜半了,原本最繁华的红袖街此时寂静无声,锦衣卫办案,整条街都被清了,人们跑的匆忙,地上的摊还没收,房檐上挂着的红灯笼随着风摇荡。 之前的热闹喧嚣仿佛成了一场梦一样。 时雨也觉得前些日子的她像是做了一场梦,徒劳无功,现在什么都做不得了,她茫茫然,寻不到脚下的路,失魂落魄的一个人往街尾走。 她魂不守舍,从未回过头,自然也就瞧不见,一道身影一直缀在她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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