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县令见她似是被制住了,这才重新直起身子,惊魂未定地重新做回堂上。 此刻,去请大官的衙役也小跑着回来了,他在杨县令耳畔低语了几句,杨县令眉头一皱:“当真?” 确认消息无误后,杨县令声音沉沉地一声令下:“来人,将她押入死牢,等候发落。” 封城有一“登闻鼓”,传闻民可告官、庶可告嫡。 之所以被称为传闻,只因这登闻鼓一旦被击响,付出的代价也是惨烈的。 若非是天大的冤屈,或要披露滔天的恶行,无人胆敢轻易敲响那鼓。 而今日,那数十年都不曾被触碰过的鼓槌被骨节分明的手拿起,攥紧。 刹那间,路过的百姓顿时被噤了声,而后是铺天盖地的议论声。 “他这是...... 这是要击鼓鸣冤?!他当真敢敲响那鼓吗?” “此人是谁?有何冤屈竟令他不得不来击鼓鸣之?” “瞧着这位公子清瘦孱弱,他今日恐怕一条命都得折在这儿啊!” 繁杂声仿若并不能入他的耳,百姓只瞧见这白衣缟素的清冷公子拿着鼓槌,跣足步步登向那朱红庄重的登闻鼓。 他周身染着冷意,乌发未梳散于身后,缟素白衣全无装饰,衣衫单薄,却愈发令他看着宛若那高不可及的神祇。 可就在这一刻,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他...... 他是太尉府的谢公子,谢景澄!” “太尉府?!那他想告之人,莫不是...... 太尉乃天下武将之首,手握兵马大权,官居正一品,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让太尉府公子击鼓鸣冤的人,那得是何等身份?! 众人皆骇,竟无人敢继续说下去。 分明仍是酷暑大夏,众人却都惊出了一声冷汗。 围过来的百姓越来越多,却无人敢再发出一个字,连呼吸都变得分外小心翼翼。 三步。 两步。 一步。 他们眼睁睁看着谢景澄清瘦的手腕在日光下轻轻抬起,雪白的衣袖滑落,他猛得击向那登闻鼓。 咚—— 那沉闷的鼓声仿若带着无尽的悲恸,正哀哀鸣着血泪,深深击进了每一个人的心底。 经久不散的回响圈圈漾开,天地犹可闻,举天共振。 他当真击响了那鼓。 他没有退路了。 热夏忽来的阵风狂舞,吹起他的雪白衣袂,墨发随风飞舞,他清润却身姿挺拔,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登闻鼓,手下的动作越来越快,鼓声如雷越来越强。 这磅礴壮烈的鼓声似是想掀翻整个封城,不一会儿就招来了官兵。 他们犹疑着问:“鸣鼓之人,有何冤要伸?” 谢景澄清白的手腕一颤,他轻轻垂下了手,在猎猎闷风中,沉声一字一顿道: “罪民言凌,代家父鸣不平,状告林太师诬陷昔日礼部言尚书通敌卖国。” 每个字都带着千斤重,砸进每个人心底,竟比那沉闷的鼓声更震撼。 言家大公子言凌,竟还活着! 谢景澄脱下了太尉府那精致的锦绣衣袍,他仅身着单薄的素衣。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谢景澄。他仅仅是满门在十余年前冤死的言尚书家大公子,言凌。 来人心神大震:“言家已在多年前获罪,你可知你如今要状告林太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谢景澄自然是知道的。 脱下太尉府公子的身份,他只是个罪人,连最低等的庶民都比不上。 以罪名之身状告当朝太师、甚至要面圣,那毫无疑问是以下犯上。 谢景澄目光清凌,微微颔首:“我知道。” 来人目光复杂地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比了个手势:“言家公子,请吧。” 击登闻鼓,滚钉板,五步一叩,面圣鸣冤。 历年来从未有人击过这登闻鼓,最关键的原因就是大部分人都熬不过这惨痛的过程,在面圣前就早已昏厥乃至丧命。 这无疑于用性命换一个面圣的机会。 诏狱淹在晦暗之中,渗着噬骨的湿寒,一束勉强的散光穿过狭小的窗缝照进,勾勒出地上斑驳的阴影,也照亮来石砌的墙壁上蔓延的苔藓与裂痕。 雪衣男子一身矜贵,高洁纯白的衣袍轻迤于阴暗潮湿的地面,如凛冽寒冬沾着冷意的檐上雪,与这阴郁潮湿的污秽处截然不符。 他应被奉于神台,而非匿于地狱。 死囚们都只当他是来为某个幸运儿践行的家人,心中正羡嫉时,却见几名狱史将沉重的九尺钉床搬出。 封城对死囚还算仁慈,除去严刑逼供时,他们死前都没怎么遭过罪,更遑论这九尺钉床。 就在死囚们都惊疑不定,只当这位清贵公子是来提审某个犯人时,却见他冷白的指尖搭上腰带,摘下腰间的半块玉佩交给随行的狱史。 “有劳。”谢景澄道。 九尺钉床泛着尖锐的冷冷寒光,旁观者光是看着都觉得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却仿佛毫无所觉,神色不变,依旧是那副从容清矜的模样。 他脱了外衣置于一旁,仅着一身单衣,缓缓走向九尺钉床。 直至此刻,死囚们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位温润的贵公子,竟是那受刑者! 谢景澄的神色很淡然,亦或是说他在走上这条路时,就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 他在清醒地看着自己走向毁亡。 谢景澄眼睑微敛,已做好受罚的准备之时,却听一人的声音撕破诏狱里的死寂。 “且慢!” 先前去登闻鼓前接谢景澄的狱史是该诏狱的狱头,他赶到谢景澄面前时还微喘着气。 他似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而后咬了咬牙,压低嗓音道:“言公子,言尚书曾于我有恩,你如改变了念头便现在走,在下承担得起。” 登闻鼓已被敲响,这件事自然不能不了了之。 但狱头这条命曾经都是言尚书从鬼门关捡回来的,他万万不可能看着言尚书之子在他眼前丧命。 言尚书满门抄斩时,他什么都做不了,唯有在他们被斩首的前夕送上好酒好菜让他们不做饿死鬼。 而如今,报恩的机会来了。 即使是折了这条命,他也要护下这言家唯一的血脉! 谢景澄却委婉地拒绝了他:“家父施恩不图报,我领您的情了,然此事乃我的使命,我意已决,还望您能成全。” 狱头抬起头,见到了谢景澄眸子里的坚定,便知他不可能再轻易改变想法了。 “也罢。”他沉沉叹了口气,目光看向那九尺钉床,思忖片刻后道:“来人,把这钉子铺得满些。” 旁边的狱史悄声提醒:“大人,这恐怕于理不合。” “于理不合?这狱头之职要不要让给你来当?”狱头翘起唇冷笑,直把那人看得低下头后才冷声道:“还不照我说的去办!” 几人无法,只得在钉床上加钉子,没一会儿便将其铺得密密麻麻,并且每一根寒光凛凛的钉子足有三尺长,看着更为赫人。 死囚们都看得牙酸。 “这位公子不知如何惹怒了狱头,竟还要多加钉子!” “如此多的钉子,滚完恐怕半条命都得没了吧?” 狱头上前查看了一番,见钉子大多为同一高矮后,才勉强松了口气。 钉床讲究一个疏密之分,大多数人按表象都认为将钉子稀疏排开能减轻痛苦,实则不然。 钉子铺得越密、越均匀,对受刑者的痛苦便能减少几分。 那种被尖锐物密密麻麻刺破皮肤的痛无法减缓,但起码能保下一条命。 狱头在心中轻叹:言家公子,在下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谢景澄温声对他道:“多谢。” 他闭了闭眼,不再迟疑,直直朝那钉床倒了下去。 泛着冷光的钉子刹那间刺破了清薄的白衣,涔密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渗红了他那原本纤尘不染的衣袍,一滴滴坠进钉板的深色木板,开出了一朵朵靡丽的猩红花束。 谢景澄身子紧绷,雪白的脖颈青筋凸起,涔涔的汗水伴着鲜血一同濡湿了他的白衣。 那是种敲碎筋骨碾碎血肉的疼,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被抽出来绞碎。 浑身密密麻麻的疼让他克制不住地发着抖,谢景澄牙关都快咬碎,愣是没哼出一声。 他重重喘了口气,双手紧握成拳,身子再次艰难地往前一滚。 撕心裂肺的痛。 密密麻麻的钉子像是世间最锋利的刀子,一刀刀砍在皮肉,绽得深可见骨,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疤。 连呼吸都成了一种折磨,纵使是谢景澄是如此耐力过人,都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极致隐忍的闷哼声。 又是一翻身。 被他滚过的钉床上,每个钉子都吸饱了鲜血,留下了一路蜿蜒的殷红。 那种疼到了骨头缝里的感受比他多年前自废双腿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谢景澄面色煞白,过度失血让他有些头晕目眩,眼中的一切都变得格外苍白。 父亲,母亲,姊姊...... 疼疼疼疼疼,刺骨的疼,毫无止境的疼!! 失血的唇被他自己咬破,他却已感受不到那种细微的刺痛了。 谢景澄咬着牙,再次往前滚。 满是淋漓的鲜血。 谢景澄神情已经有些恍惚了,他目光涣散着,看向长得没有尽头的剩下几尺。 刑法尽头,狱头满是担忧地等着他,而他手里捏着的,是那半块洁白无暇的羊脂玉。 上头的鸳鸯被摩挲得圆滑温润,却仍可见那活灵活现的雕功。 沁然...... 杜沁然...... 她已经走了啊。 那一瞬,心中的那种痛比身上的要痛上千倍万倍。 谢景澄沉沉闭上眼,压抑许久的喘息在这一刻溢出唇边。 她现在应当已经回到属于她的时代了吧?她一切都还安好吗? 一滚,复又一滚。 谢景澄汗水濡湿了他的乌发,洁白的衣袍被扎得破破烂烂,一如衣袍下的皮肤,没有一块完好之处。 谢景澄心中想着杜沁然,就这么一点点咬着牙,将那九尺钉床尽数染上了他的鲜血。 等他翻身下地时,狱头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 谢景澄虚弱地都站不稳了,他乌发汗湿,浑身是血,一身血衣宛若从地府里爬出来的修罗。 那一瞬,竟无人胆敢说出一个字。 他们仿佛看到了以凡人之躯妄成神明的路 —— 千般的血腥,万分的残酷,和对自己的无尽心狠。 谢景澄他向来是个对自己从不手软的人。 可那凡人终究不是神明,他做不到无欲无求,也做不到断情绝爱。 他一言不发地喘着气,感觉五脏六腑都是钻心的疼,可他看着那块残玉的眼神却是那么温柔。 狱头见他那模样就知玉佩对他极其重要,见他沾血的指尖似是想去够那玉佩,便赶忙将玉佩送到了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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