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男子朝角落窗边使了个眼神,冷声道:“那儿呢。” 顺着年轻男子的眼神,蓄胡男子望了过去。 临窗的那个男子,能看见的只有他的背影,他身穿赤红色织金的圆领袍衫,足蹬乌皮靴,正同波斯来的那个黄头发蓝眼睛的薛西斯相对而坐。 蓄胡男子啧了一声不解道:“好好的,做什么要跟个西域外族混在一起?” 年轻男子亦嘲弄出声:“谁知道他!呵,他那个人,我等凡夫俗子向来看不懂。” 蓄胡男子附和着摇头叹道:“怪人一个。” 两人正说着,楼阁窗边那位他们所谈论着的对象,猛然起身回头朝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 两人随即如同被抓包一般噤了声,这个距离,他应当是听不见的吧? 他们转过身低头,状似研究桌案上的酒水般,不再望那边瞧,可架不住来人硬要往这儿来。 平稳的脚步声在一片喧闹中并不突出,却又叫人无端挂心,赤红色衣袍的主人转眼间就走到了两人身旁,场面一时尴尬起来。 蓄胡男子率先受不了这种气氛开口道:“贺公?有何贵干?” 来人没说话,年轻男子没好气出声道:“贺臻,干什么?说话!” 来人还是没出声,他弓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似在等待什么,蓄胡男人憋不住了,他叹了口气道:“贺公,在下失言,在这给你赔不是了。” 年轻男子已然恼了:“贺臻!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们不过陈述事实罢了。” 来人终于开口,他声音含笑,佯装无辜道:“我说什么了?我不过是来喊你去游街罢了,你们方才在说什么,我可没兴趣打听。” 那人一句话说完,悠悠然转过身似回了原位,而僵在原地的年轻男子闭目片刻,他来回几个深呼吸,将将才把方才心头郁结的那口气吐出来。 还没待他开口说话,他胸前却忽又一沉,一个鎏金长杯随即滚落在地,而他胸前衣襟相应湿了一大块。 与之一齐响起的男声清朗张狂:“胡二,走了!我不走你不是不敢动吗?那就赶紧跟上骑马巡街去,过时我可不候啊!” 投杯喊话,抽身而出,一系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锱铢必较的轻狂如飞溅落地的酒液一般洒在杏园的地面上,如金似锡,光彩射目。 惹谁都别惹贺臻,这是上京城这一代权贵小辈们心里不成文的共识,而理由嘛也很简单,城内某个避贺臻不及的纨绔曾感叹过:“贺臻这个人不羁随性肆无忌惮事小,关键是,他不要脸啊!跟一个不要脸的人过不去,后果就是,他会叫你比他丢脸百倍千倍。”
第3章 奚车自曲江池南岸缓缓停下。 自车上下来两位女子,前面那位贵女戴着的白色轻纱幕篱几乎遮住了整个身躯,而跟随在那位贵女身后的婢子头上亦戴了足以遮面的帷帽。 这是来赴约的钟知微和招月,加上驾车的揽风之外,两人身后还跟了四个随行的婢子,贵女出行,不带婢子侍儿才不正当。 长街上人声鼎沸,钟知微下了奚车刚刚站定,招月立即就跟了上来,钟知微略微抬手将幕篱掀开一条缝来,望了望招月怀里抱着的花盆。 花盆中的二乔洛阳锦开得正盛,同一株花上既有紫红又有粉白,一花双色,是难得的花中珍品,这一株花用于品花会上同马编撰的母亲攀谈,当是完全足够了。 “走吧。”她垂下手淡淡开口,揽风前去安置车驾,剩下一行人则率先朝品花宴所设的裙幄方向而去。 全城欢庆,人潮汹涌,若非上京城内官街宽余几十丈,这样的人流是万万容纳不下的。本就喧哗的人声不知怎的忽又激烈起来,哒哒的马蹄声自远处而来,人群当中某个孩童奶声奶气的惊叹声格外清晰:“哇,探花寻街了!” 钟知微的步子并没有因此停下来,这类热闹与她无关,她行得不徐不疾,也正是这样,她这一行人看上去与路边一众停步仰首的看客格外不同,显得尤其醒目。 “咦!探花使往我们这儿来啦!”还是那个孩童,声音里带着惊喜。 钟知微目不斜视,尽管透过透光的幕篱,她的余光已看见了迎面而来的高头大马和马上的红衣猎猎,但还是那句话,这类热闹与她无关,她毫不关心。 可马上的人忽一勒缰绳,那马长啸一声,竟于她面前停了下来,马上的男子并没有因为他当街拦人的举动感到不自在,反而泰然自若,含笑响声问:“娘子,你的花怎么卖?” 钟知微自来人拦路起就已蹙起了眉,他这样一开口,钟知微更加不耐,她侧首看了一眼招月,招月即刻自觉往前站了一步,而后郑重回声道:“探花使若要买花,应当去东西市的花坊,若要寻花,整个曲江池处处是花,郎君您断没有来问我们娘子买花的道理。” 马上的人被婢子这么一通“教导”,没有生气,竟还附和起来:“唔,你说得对。但我来不及去花市了,而且,曲江池里可不是随处都能见到二乔洛阳锦的。” 男子这般反应,让招月一时语梗,她顿了顿温声打了个圆场:“奇花难寻,这花亦是娘子心头好,无法割爱,探花使再去别处看看吧,总能看到合适的。” 男子有和招月攀谈起来的架势,仍然没有放弃追问:“我恰是从别处来的,现在就缺这一株二乔,真的不能行个方便?今日借我一株,改日我还十株去你们府上。” 男子出声之际,一阵风自东边而来,掀起了钟知微幕篱的一角。 钟知微所处的角度使得她的视线正对着男子座下的马,风起时她漫不经心望过去,恰好瞥见了马鞍上所绑着的那个竹篮,竹篮当中各色名贵的牡丹已然满满当当。 若无花也就罢了,已有这么多名花,这个人竟还不知满足?毫无礼仪当街拦人还纠缠至此! 钟知微心头火起,终于冷声开口出了声:“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这句话的最后一句,招月,你懂吗?” 见钟知微出声,招月神色虽讶异,但回得很快:“婢子愚钝。” 钟知微淡声道:“那句讲的是,一个人即便有再大的才能,但倘若没有德行,纵然他能够登科及第,但他那些才华也是空的,非君子便小人,到头来什么也不是。” “所以我们日常行事,总是要保留几分德行的,毕竟做不成君子也就罢了,但勿要做了小人才是。” 这样的话已经不是点到为止的程度了,若这位不知道打哪儿而来的探花使有几分廉耻之心,就应当立即退开,别再惹人嫌。 可她不曾想,马上那人的廉耻之心几乎趋近于无,她的一桩话反倒吸引了那人的注意力,即使隔着幕篱看不清面目,钟知微亦知道,马上那人歪过头望了过来,他倏忽嗤笑出声:“日常行事?” “是某疏忽了,没注意到娘子,不过……现下是什么年月了?没想到还有娘子戴这种连某故去的祖母都不戴的幕篱,娘子不若先去研究明白上京如今时兴的妆样打扮,再来同某谈日常行事罢。” 先前钟知微含蓄的嘲讽同他这番直白的讥讽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而他这番话也让钟知微怔在了原地,先反应过来的招月率先发怒:“郎君勿要失言!贵女出行,面容怎可轻易被外男瞧见?!幕篱遮身,乃是应当遵守的礼教规矩!” 马上那人扬了扬缰绳,他座下的马也随着他的动作走了几步。 似是觉得同她们两人辩驳分外无趣般,他的姿态懒散起来,慢悠悠道:“遮面一顶帷帽就足够了,现今女子上街穿胡服扮男装的都比比皆是,哪像你们家娘子这样,纯安公主出行也没有这个架势,你们娘子莫不是把自个儿当公主了不成?!” “得了,别拿着礼教规矩做腐朽古板的挡箭牌了,没劲。”男子撂下这样的话,便握着缰绳从钟知微的视线当中撤了出来,而帷幕下,没人看见,钟知微红润的唇瓣被她自己咬得失了色。 谁承想无心之言却正中疮口?她早不把自己当公主了,可往日的礼教习惯她却不能也不愿轻易改变。 更何况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向来是贵女中的楷模,从她的吃穿用度到一言一行,皆是为大家所称颂模仿,从未有人这样说过她,腐朽?古板?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郎君你……不可!娘子!”一向娴静的招月语无伦次,忽然惊惶叫出了声。 钟知微纷乱的思绪在招月的叫声中被打散,她不再顾及其他,咬牙一把将幕篱彻底掀开了来。 东风仍未停,潋滟日光下,钟知微同马上那人对上了眼神。 容貌极盛,鲜衣怒马,看到什么就是什么,这是钟知微对那人的第一印象,但这般公正的评价只维持了短短一瞬就立即被情感所左右。 他打马俯身自婢女面前折花,看着恣意潇洒至极点,倘若摘的不是她的花的话,以她如今的年龄心智,她兴许也会叹一句五陵年少,但不巧的是,这位开罪的对象正是她钟知微。 先前先闻其言,此刻又观其行,如此这般,再没有什么公允可言了。 单有一副好皮囊又如何?!单有才华能为探花使又如何?!不懂礼法不知廉耻,左不过小人一个! 马上男子已折下了花,他见钟知微掀开幕篱顿了一瞬,而后勾出一个畅然的笑来,仿佛是对她先前出言的回敬般道:“钱给你,若不够,善和坊贺府来寻便是!这朵二乔,某就取走了。咦,到头来,花还是在某手里,别的,才是什么也不是。” 先前折花便已是先斩后奏,此刻他更不可能等钟知微出声回复了,他快马而去,霎时间风驰电掣消失在了官街上,再望不见身影。 路边聚众围观的人群还未散去,场面僵持不下,招月一时没敢说话,正赶上这时,又一位探花使自此处而过,他身着靛蓝圆领斓衫,胸前衣襟湿了一块,恰是先前探花宴上那位榜眼胡柏后胡钧。 人群里的熙攘讨论声,让他情不自禁勒马而停发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没人接话,钟知微的幕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下来了,旁人窥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得自帷幕中传来一道冷淡之至的女声:“善和坊姓贺的那个探花使是谁?” 此情此景,如斯气氛,这个问题瞬间激起了胡钧的兴致,他唯恐天下不乱般开口问道:“善和坊姓贺的探花使,莫不是那位唐突冒犯了娘子?” “他是谁?”帷幕下的贵女没回答胡钧的问题,只是又冷硬问了一遍。 胡钧也不愿意自讨没趣,他这下直截了当与贺臻撇清关系说道:“那位,与我这等探花使不同,整个探花宴上也找不出第二个如他一般的进士了。他叫,贺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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