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恶分明的话音回荡空荡的廊上,钟知微疾言厉色完毕后,却又一阵哑然自觉失态。 她闭目片刻,再睁开眼睛时,她整个人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听得她沉声道:“现在不是和那个小人计较的时候,叫揽风别把精力耗费在不必要的事情上了,免得多生枝节。我们办正事要紧,过几日的南山围猎,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别再有疏漏。”
第5章 圣人年年寒食节前进行的南山围猎,大小官员皆会参加。 自然不是所有官员都有伴驾的荣耀,只有少数皇亲贵胄、紫袍宠臣才有资格入终南山内部参与皇家围猎,而其他品阶较低的官员及命妇娘子们,能够活动的区域范围则在终南山外围,譬如终南山脚下的樊川一带。 那位马修撰的母亲日日深居简出,短时间内,比起刻意找机会同她会面,倒不如顺水推舟策划一场围猎场内的英雄救美,主动亲自接触那位马修撰。 先前她总还想着,与外男私下会面不慎妥当,因而才拐弯抹角选择先讨马修撰母亲的欢心,可突发意外出了变故,这下顾不了那么多了。 钟知微自认为凭她的美名、姿色和身份,不可能在设计周旋之下,还捕获不了一个白衣出身官阶低微的男人的心。 围猎前一天,阿耶钟三丁早早就入了宫伴驾护卫,而钟知微则在辰时末尾,离了自家永兴坊,自春明门出了上京城。 “娘子,童掌柜前日递来的上一批画作的费用,我已经交由揽风去打点猎场了,倘若剩下有结余,婢子清点完毕后再充入娘子的私库。”行驶的奚车上,招月一面同钟知微说话,一面整理桌案上的白瓷茶盏。 “路上比不得府里,煎不得茶,娘子现在用些熟水吗?”招月拎起白瓷茶壶,歪头望向正坐在纹花茵席上的钟知微问道。 钟知微手中书页未合,她略微抬头,还不等她回话,平稳行进的奚车倏忽晃动一下停住了,车内的主仆二人对视一眼,招月随即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推开车门出去了。 不知怎么的,外面静了一刻,招月同揽风声音压得很低,两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清究竟聊了些什么。 片刻后,招月重又进了车内,拘谨地低着头同钟知微汇报道:“娘子,前面有个人跟一队商队买东西将路堵住了,稍等一下,揽风已经下去催了,马上就能走。” 一行人才出上京城没多久,这里离城内绝算不上远,再说了,没几个时辰,东西市便开市了,做什么要违背律例在这儿同商队买东西? 钟知微不能理解,但不过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轮不到她去扰别人的事儿,她慢慢摇了摇头,再度低下头,将视线置于书页上的文字。 “人要懂变通,出你三倍的价钱,一只麂子,自是不会让你吃亏的。”悠扬的男声自远处飘来,这个清朗的音色,这个张狂的腔调,算不上熟悉,但钟知微忘性不大,尤其难以忘怀的难堪经历仍然记忆犹新。 先前招月压低的声线和回避的眼神有了说法,钟知微面色凉了起来,先前手中的古籍亦被她脱手丢在了桌案上,钟知微将车窗推开了些许,探首望了出去。 奚车前方的官道上,一片熙熙攘攘。 迎面一队胡商驾着几十个车驾,车驾上驮着的一半货物放在箱子内小心保存着,想来十有八九是自西域而来的那些价格不菲的胡椒或蜡炬,而另外一小半车架上,驮着的是数头还未宰杀的大尾羊。 最前方的车架上正是一只已然咽气了无声息的麂子,而立于马上与那领头的胡商为了这只麂子正纠缠着的人,恰是叫她这些日子来,每每想到就要咬牙切齿的姓贺名臻的男子。 招月自打钟知微有所动作之时,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待钟知微把车窗一合上,她立即开口道:“娘子恕罪,招月想着,那位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而且上巳后一连几日娘子都胃口不好,所以招月和揽风商量了一下,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才自作主张没有通禀娘子。” “无碍,不是什么大事,谈不上恕你的罪。”钟知微声音淡淡,眸子却莫名的亮,“不过招月,你说,他在官道上买麂子做什么?” “兴许……是怕明日围猎抓不住猎物,所以提前准备?毕竟这时节里麂子难寻,又总不能从东市买只羊装作是自己打来的。”招月有理有据地给出了她的判断。 钟知微思索了一阵,犹疑道:“可那个小人又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在京中的名声,除去功名之外,其他的净是胡作非为拳脚功夫挣出来的,应当不至于一只猎物都猎不住。” 钟知微的疑惑只是短短一瞬,随即又本着对于贺臻这个人的厌恶说道:“不过,若是他好大喜功,想借麂子出个风头倒是也有可能,毕竟那人的秉性本就低劣不堪。” 两人正说着,揽风隔着薄薄一扇车门尴尬传声道:“娘子,揽风刚出去找拦路的那个人商议了,他,他现在已经挪到商队面前,把路给让出来了,我们这就继续启程?” 揽风还不知钟知微已经知道了拦路那人的身份,因此一句话说的吞吞吐吐,一听就能听出端倪来,她看着长大的人,在她面前,真是一点也不会撒谎,钟知微出声道:“走吧。” 奚车又重新缓缓行进了起来,随着道道车辙拖长,两边的人马也愈来愈近,正攀谈着的两道男声亦入了耳,其中较之更加清朗年轻的那道,在钟知微听来,格外刺耳。 “你们这麂子是从哪儿打的?有两手啊。” “郎君,我们行商的哪会去特意打猎,就是凑巧赶上了,今个一大早路边放羊下来吃草的时候,这麂子自己蹿到羊群里来了,那我们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还逮不住这一只吗?” “好运气也是本事!行了,我们也别在这耽搁时间了,你看这把人家路都堵上了,多不好。你们卖给我,既不用担心东市里没人收麂子,去的路上车驾又能轻松点,我不但出的价格高,还是真正需要这头麂子的人。一举四得,你们好我也好,多划算。” “这位郎君,你容我想想行吧,这个,先让人家过去再说。” 听胡商的语气,他显然被说得有些意动。 呵,姓贺的这个诡辩的口才,真是得了他爹的真传,加上他的无耻程度,他这个人若是不入鸿胪寺跟外邦邦交舌战,倒是大庸的损失了,钟知微面上露出嘲讽之色来。 不过今日是可惜了,总要叫他知道,这世上不如意之事才是十之八九,而他造的孽总要还的。 官道上两队车马堪堪相交,钟知微扬声道:“揽风,停一下。” 驾车的揽风虽不解其意,但同样依言停了下来,等在一旁的车队和贺臻见状也看了过来,隔着薄薄的窗棂,钟知微启唇道:“劳烦诸位给我们让路了。” “不过,恕儿直言,运送货物十车以上的商队,须得经由东西市售卖向朝廷缴纳关市税,因而按律不得私下交易买卖。若有违律者,一是仗三十,二是没收所得财物,三是并处罚金百倍。” “天地有眼,可都看着呢。揽风,走吧。”钟知微轻飘飘几句话,叫商队领头的胡人立即变了脸色。 他如临大敌般看了看贺臻,在钟知微的车驾走远前急忙高声道:“娘子说得对!自是要到东西市交易的,方才我们同这位郎君不过是在说玩笑话罢了。时候不早了,郎君,还请您让一让,别难为我们这些混口饭吃的小商人了。” 随着领头那人一声令下,整个商队自他开始,在路上拐了个弯越过贺臻飞也似得跑了。 这样匪夷所思的突发情况,叫贺臻立在马上半晌回不过神,他低头琢磨了一会,终于稍稍回过味来,他啧了一声,打马加速朝前面钟知微一行人追了过去。 靠近钟知微的奚车之时,他略微放慢了速度,同奚车并排而行,不悦地对着车内高声道:“一盆花也值得计较到今天?” 奚车内的钟知微没有答话,她只是打开车窗,一甩手将满满的一壶熟水泼了出去,而后又立即将车窗关上了。 从开窗,到泼水,再到关窗,这一整个过程当中,她一个眼神也没分在车外的贺臻身上。 待这一系列动作全都做完,钟知微才缓缓出声道:“招月,外面是哪里来的蚊蝇?怎么如此聒噪?也罢,我浇点水,看看能不能把不识相的东西赶跑,让我们能落个清净。” 高傲至极,矜贵至极。 是一句话也不屑同贺臻说的姿态,而她开口吐出的分明是平静的话语,却又生生叫人听出来阴阳怪气的意味来。 贺臻躲得快,水没能泼到他身上,但钟知微这接二连三轻描淡写坏他事儿与他作对的行径,加上她高傲冷洌的作态,终是叫他正视起了车内的小娘子来。 贺臻上下打量了一下钟府的奚车,似是要透过木头望见里面的人似的。 他起初脸上还有薄怒,但渐渐地,那层被人挑衅生出的怒意消退,转而变成了意味不明的兴致盎然,他在抬手扬鞭离去之前,冲着奚车内喊了句令人捉摸不透的话:“行,钟家大娘子是吧,我贺臻,记住了。” 清朗的男声随着马蹄扬起的灰尘一齐消散在官道上,而与此同时,坐在奚车内的钟知微这方却是一派岁月静好。 钟知微眼皮都未抬,她仿佛压根没听到贺臻的喊话一般,扬唇对着招月开口:“招月,将杯盏都收起来吧。” 从钟知微轻松而又雀跃的语调当中,招月自然能判断出来,自家娘子心情大好,她也笑起来:“得嘞,娘子。不过这回娘子你大仇得报,总该爽利了吧!” 钟知微唇边的笑意不变,她轻哼了一声转而开口道:“这算什么报复?我不过见不得他再去无赖诓骗人家商户。一时随手为之罢了。” “倘若我真狠心想报复他,等他买了那麂子,我再往匦使院的铜匦里递个折子秘告他一笔,才真叫他吃不了兜着走。今日,已经是饶过他一笔了。” 钟知微一席话毕,转头重又将她原先正在看的古籍拿了起来。即使招月同钟知微相伴多年,也少见她露出这样娇俏的一面来,书页掩不住女子神采奕奕的面容,如云开见月,自上巳那日生出的郁结,总算是散了。 当天傍晚,钟知微一行人抵达了位于潏河岸边的钟家别院。 居于潏河,既可观奇峰秀岭,又可赏繁花蔓草,尤其每到春夏之交,栽满潏河两岸的槐花树一齐开放,盛大芬芳摇曳生姿,景致绝佳。所以整个上京城的达官贵人几乎都在此处有私宅,钟家也不例外。 不过来到这儿,最重要的理由是,此处距离终南山尤其是樊川一带极近,在别院休憩一晚,第二日即可前往樊川推进原定的计划。
第6章 大庸围猎与钟吾的围猎并没有什么不同,从字面意思就可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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