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行事风格就是如此,你说我离经叛道也行,骂我大逆不道也罢,我无所谓,但此事一旦落子便无从悔改了,这有违礼法,你知我也知,只看钟娘子敢不敢,愿不愿了。”贺臻凝目望她,问得坦然。 仍是一桌之隔,钟知微思绪千回百转间,没回答贺臻所问,而是定定回望反问道:“为什么帮我?” 贺臻听得她这一问,倏忽间扬唇笑了,他的笑意似峋石有朝露,清扬且锋芒:“有意思啊!我虽然对史学一道不感兴趣,但钟娘子苦寻十年这事,本身便已经足够有趣了。” “这世上多的是无趣的人,自以为自己聪明,但实际上,日子都过到狗肚子里去了,好容易遇到个有趣的事儿,我便是伸手助你一助,又有何妨?陌路人都是如此,更何况钟家娘子还是某的夫人。” “再说了,我帮你,可没说毫无条件,先前不是说了吗?我要带的是画师入宫,上元节前,这献给朝廷的画,我还得仰仗棠溪先生呢!” 提起这茬来,钟知微的眉梢又禁不住浮起了点凉意:“你不是说,我的画,还不如稚儿随手涂鸦的牧牛图好吗?你要仰仗我?不怕我害你开罪了天家?” “说着玩玩的,这你也信?我这人成天信口开河,钟家娘子不是第一日知晓了的才是。”贺臻即便说的是些自相矛盾自打嘴巴的话,仍旧不改其堂哉皇哉,分明不是他所挂心的事,但谈到这离经叛道一事,反倒是他一脸兴致盎然催起了钟知微,“废话不多说,就问一句,皇城史馆这一遭,钟家娘子究竟是走还是不走?” 桌案上裹起的画轴内里的墨痕想也知道深浅不一,她妆奁行李里的史书不必拿出来便知内容如何,而自窗几当中朝外望见的是一碧如洗的苍穹,触手可及,可望而不可即,这世上能看见的,看不见的,不外乎如此。 时间好像只是烛影一闪,又好似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钟知微不知今日乃是何年何月。 “成交。”这便是那日钟知微给出的应答,若上天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那么从她遇上贺臻那日起,便已注定了有这么一日,她要同她所一直信奉的规则背道而驰。 想来,那日应当就是今日了。 贺臻的打趣,钟知微实在无心应答。年月换了,朝代替了,但未曾改变的,便是这宫阙深深,行于甬道间,她一面是女扮男装迕逆而行的心惊,一面是不敢细看只恐睹物思人的惊惧,两相叠加,又怎么能不紧绷? 东宫批文已发,太子仁厚知情,即便如此,二人也不能直往史馆而去,一来是画师入宫苑,总该按着贺臻的口径去做样子,二来是那异邦奇画,钟知微还未尝得见过,见都未见,更遑论与其作比想法子胜过那画了。 因而二人入了这宫内,便直奔集贤殿书院前去观画。 宫苑内的宫廷画师,这段时日内日子定然是不好过的,还未踏入集贤殿正殿,二人便听得一声接一声道长吁短叹,自擦身而过的画师口中传来。 待二人入了正殿,便更加确信宫廷画师们必定深受折磨,因这幅国王绘像恰是摆在殿内最显眼的位置,而这偌大的正殿里,却一位画师都没有,可他们来时经过的偏殿内,分明是人满为患的。 画师们宁可挤在一处,也不愿来此这触这个眉头,只此一点,便知画师们该对此画有多避之不及了。 而钟知微在亲眼目睹了这画之后,却也明了了为何画师们如此惆怅,想通了为何贺臻说她的画,不如外邦这人的画。 碳笔所绘,无闲杂色,却能够通过寥寥数笔,将人物的肌理轮廓刻画的栩栩如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间,一位中年外邦男子的形象便已是跃然纸上了。 钟知微凝神看了许久,贺臻都未打断她,待她收回目光之时,贺臻才出声问道:“如何?棠溪先生有想法吗?” 钟知微轻轻摇头,分外诚实:“他这画,给我点时间,我或许能绘出来,但若说,让我即刻另辟蹊径,想出胜过这画的法子来,我办不到。” 贺臻倒不气馁,淡声回道:“你既能绘出来和他相同的,便比集贤殿这帮子酒囊饭袋强,他们对着这画看了快月余了,什么也没交上来。如此便够了,走吧!” 钟知微与贺臻扭身欲往殿外走,可还未踏出殿内,远远的她便望见了面容熟悉的女官正往正殿这处来,钟知微顿步惊声道:“齐尚仪?坏了,她认得我!” 贺臻随她停住纳了闷:“你又没入过宫,这宫里怎的还有认得你的人?!” “前两年圣人派齐尚仪出宫,教授京中贵女们礼仪之时,我曾和她有过几面之缘。”钟知微尽量长话短说,但贺臻仍不以为意,“这上京城内的贵女们多着呢,她一次见了那么多个,不一定记得住你。” 钟知微面上的慌乱一点不假,她瞪了贺臻一眼,语速极快解释道:“当时我礼仪出挑,被她亲自选为了楷模,叫其他贵女们跟我学了好几天,其他人的样貌她可能记不住,但我的样貌,她肯定没忘!” 好样的!当真是好样的!贺臻闻声无言顶腮,眼看着那女官便要入了这正殿,出是出不去了,他环顾四周,大殿内皆是挂起的画卷,当得起一句一目了然,那钟知微该往哪儿藏呢? 他这厢还在思索,钟知微却是等不及了,情急之下,她打开身侧存放杂物的雕云圆角柜,拉着贺臻便躲了进去。 柜内杂物堆积,本就空隙狭小,这下藏了两个人,更显十足拥挤,贺臻不敢置信,咬牙恨声道:“她认得的是你,你拉着我躲什么?!”
第40章 封闭空间内, 即便是刻意压低了的嗓音,也会被无限放大,更何况贺臻讶然间还未收声,他的话钟知微自是听得分明, 但她凝神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第一时间并未作答。 从圆角柜闭合的缝隙处, 外面的光景只能望见些许,影影绰绰似有人影入内,但钟知微不能确定入殿了的是否就是齐尚仪。 方才她在惊惶之下,未曾仔细思量便拽着贺臻躲进了柜内,但事已至此,把他推出去若正好撞见了齐尚仪, 那才真是糟糕至极、无可挽回的局面。 柜内黑沉,但并不是完全无法视物, 循着闭合缝隙处的微光,依稀可以辨得清贺臻轮廓, 钟知微望向他那处, 压低了声线道:“抱歉, 一时情急,事急从权,你便忍一忍吧。” 开柜时他们两人都未细看,匆匆一眼, 只知这柜内盛放的是画轴画料等杂物,一处堆得多,一处则空荡利落, 真不知钟知微是有心还是无意,她自个在空荡处呆得悠然, 好巧不巧被她拽着躲进来的贺臻,现下却和一堆杂物挤在了一处。 贺臻再度将他身下堆叠的画轴,抽出挪了个位置,不过他虽说皮笑肉不笑,但好歹是稍微压低了声音:“硌的不是你钟家娘子,你当然说得轻巧!” 二人只堪堪聊了两句,便因着殿内的动静收了声,那个持重凶悍的女声一入钟知微的耳,她便知道发声的是齐尚仪:“你们这集贤殿的画师都跑去哪里了?好端端的大殿怎么这般冷清?” 而另外一个毕恭毕敬答话的男声,言谈当中则满是恭维和讨好:“您是直接就往正殿来了,近日因为这番邦寻画一事,画师们都在偏殿共商此事呢,齐尚仪莫急,有什么事,您先告诉奴才,奴才来替你办。” 殿内两人,竟是在此处聊起来了,钟知微便是无意窥探,但也只得继续听下去。 齐尚仪那方出口端正:“我今日奉尚宫之命而来,要为公主寻个画师绘像。” 答话的那人接着道:“永康公主这月的绘像是要提前?那奴才便去请徐画师来便是了,永康公主的像,月月都是由他来绘的,只会一声下面的就是了,哪里还要劳烦尚仪跑一趟?” 钟知微静静听罢,不自觉摇了摇头,这人答话虽圆滑,但显然是对齐尚仪的脾性并不了解,齐尚仪为人古板端正,最是不喜这些油嘴滑舌的话术,更何况还事关皇家。 果不其然,紧跟着钟知微便听得齐尚仪喝止道:“慎言!公主千金之躯,你我这些奴才,便是跑多少趟,都是你我的本分,莫要在此胡说八道!” “还有,此次绘像的,是永福公主,而非永康公主,永福公主下月将要及笄,此事马虎不得,为她绘像的画师我得亲自选,带我……” “砰”的一声,圆角柜内乍一声响,这响声不大,却足以叫殿内的两人听见,齐尚仪的话说到一半便止住了,而首当其冲被这声音吓到了的,则要数毫无防范的钟知微。 她彼时正静心听着殿内两人的动静,估摸着他们该是要离开了,可猝不及防,贺臻猛然动了起来,而那乍响的一声,也是他骤然扬起的手臂撞击上柜角所发出的声音。 钟知微被吓得一颤,惊怒地望向始作俑者,却不曾想贺臻却更是一脸的扭曲朝她怒怨发声:“这画轴底下有活物!” “方才那声响,你听见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殿里怎么有这般动静?!”齐尚仪的声音听起来疑虑重重。 凡事要分轻重缓急,钟知微来不及管贺臻,再度侧首朝外细听,最叫她不愿面对的事情发生了,殿内响起的脚步声正朝他们这处的圆角柜而来。 本就是极端差劲,不能够再差的局面了,便生贺臻还不老实,眼看着齐尚仪正往这处来,他于柜内却小动作不停,窸窸窣窣不知在做些什么。 活物?这柜子里能有些什么活物?钟知微神思一转,想来不外乎蛇虫鼠蚁,那些钟知微本是也怕也惧的,但比起在这处被齐尚仪发现,所要面对的死到临头的场面,便是蛇虫鼠蚁都变得面目良善了起来。 “嘶”贺臻那头不知怎的,似是又要叫出声来,钟知微来不及多想,来不及恐惧,她猛然探身,上前以手做挡,一把捂在他面上,叫他开不得口来。 这雕云圆角柜柜内本就狭窄,钟知微未曾意识到的是,她这般探身,几乎是窝在了贺臻怀中,夏衫本就轻薄,再加之没有遮挡,贺臻只觉呼吸喷撒相交间,满手满身的温软,叫他动弹不得。 身下扎人的那活物犹在,怀中却是温软一片,若不是受折磨的人是他自个,他定是要叹一句冰火两重天的。 与此同时,比起钟知微身子的温软,她开口却是截然不同的凌厉冰冷,只不过这般情景下,钟家娘子无论再如何疾言厉色,在贺臻听来也不过是狸奴玩闹,离得太近了,近到她的声音好似是贴着他耳廓传出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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