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在她身侧的贺臻是最先察觉到的,对贺臻而言,只观钟知微表情,便可对她错综复杂的心绪知个十之七八了,她原先因着气恼而无比灵动鲜活的五官,此刻全然收敛了所有表情,宛如一潭死水般,旁人搅动不起风波却又深不可测。 待二人过了核验,拾级而上之时,钟知微身上那诡异的平静,更是昭昭到叫贺臻于正常行进迈步当中,也忍不住要分出眸光朝她这儿望了。 但贺臻只知她心绪复杂,却不知钟知微此刻在想的内容,是连她自己也意想不到的。皇家史馆的楼阁格外宏大,一步一步朝走,越往上越光亮,能望见的书阁典籍也越发得多,但置身于此间,她却恍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春日。 那时钟袅袅还在幼年,她刚刚开始识文断字,那个春日午后里,钟袅袅曾问过她一个问题,那个问题是,要如何理解失望这个词? 她当时思索了好一阵子,给钟袅袅举了个这样的例子——假设阿耶早上出门前答应回家时给你带,你最喜欢吃的米家饴糖,你从早期待到晚,已经计划好了那份饴糖要怎么吃分几天吃。 但是,因为下大雨了,那家饴糖铺子提前关门了,阿耶没能买到饴糖,你自然而然也就没能得到你期待了一整天的那一份饴糖,你那时候是什么感受? 酸涩,难过,遗憾,伤心,烦躁,愤怒,哀怨,如此种种复杂的情绪,于那个当下所感知到的一切,所指向的就是失望。 当时钟袅袅是怎么说的来着了?是了,年纪小小的女娃娃仰头看她问了一句,所以失望就是运气不好,想要的没能得到? 她当时略有迟疑,但还是冲着钟袅袅点了点头,说你可以这么理解,而钟袅袅就像只活泼的野山雀,欢快地蹿过来抱着她的胳膊笑容满面说道,那失望并不可怕,只是这一次运气不好而已,下一次运气就好啦。 彼时的钟知微,还未曾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满怀希望而又落寞而归,所以她当时望着身侧笑靥如花的妹妹,唇角上扬眼底亦是层层笑意。 但时至今日,经历过人事种种之后,她其实意识到了,运气不好这四个字已经是足够可怕,足够毁灭一个人的四个字了,这一次的运气不好,是的这没关系,可什么时候下一次运气会好起来呢?没人知道,没人能回答。 人恰如树,地面上的繁茂看得清,凋敝也看得清,但深埋于地下心底的,不到挖出来那刻,是没人知道的,一句运气不好背后,所意味着的数不清的辛酸晦涩,是如同百蚁噬心般的有口难言。 立于史馆三层的入口,在透过直棂窗的阳光折射下,漂浮在空中的细小微尘自在地沉沉浮浮,钟知微忽然再难挪动起她的脚步来,只恐毁了这一室宁静。 “忘记问你了,你寻的那古国,叫什么来着了?”比起顾虑重重的钟知微,贺臻就要轻松太多了,他径直率先入了这三层馆内,随手于书阁中拿起一本古籍,边翻着边漫不经心问询道。 不知怎的,许是贺臻问得太过自然,钟知微几乎是毫不迟疑便回了他话,她朱唇轻启,将烙印于她心间的那两个字淡淡吐出:“钟吾。” “嗯,这两个字?我似乎在哪儿听过。”贺臻的记性不差,他闻声抬头望了望钟知微,不过转眸间便已同他的记忆对上了号,“你先前费尽心力同我见李浥尘那次,是不是也曾提到过这个古国的名字?” 贺臻的敏感是能够叫钟知微心惊的,他紧接着便以置疑的目光投向钟知微,问道:“李浥尘同你亲生阿兄面容相似这点便罢了,你问他这古国做什么?钟知微,你莫不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到了这地界,却还要小心言语,打起精神同贺臻斗智斗勇,这等情况反倒冲淡了钟知微的愁绪,她随在贺臻身后走了进来,叹声道:“贺家大郎君,都到此处了,我还能有什么瞒着你的?” 贺臻置疑的目光未变,钟知微只得又启唇接着解释道:“我那日跟在你身后入了那紫云楼,一见太子的面,听了他的名,辨出身份来之后,便已知道他绝不是我在寻的人了,而后再问他的那两个问题,不过是寻个由头,好亲自撞上那南墙叫我死心而已了。” “但在我问完那两个问题后,我却又忽然想到了,这么好的机会,皇氏子弟尤其是太子,他们定然是能入史馆知之甚多的,于是我便开口提了钟吾的名字,想从太子的反应看一看,能否试探出什么来。” 自成逻辑,滴水不露。钟知微一面说着,一面心底忍不住自嘲,也不怪贺臻不信她,她确实是谎话张口就来的人。 但于她而言,实在是毫无办法,钟吾是她此生最大的秘密,无论如何,她不会轻易泄露给第二人知道,否则鬼神之说盛行,她要遭遇面临的东西,是她绝不想设想的。 钟知微的说辞,贺臻看来是信了,他收回眸光,重又将视线投回了他手中的古籍上,但他没翻几页便就将那本古籍放回了阁上。 他依着古朽书架上方所烙刻着的朝代而走,一连走过了四个书架后才停下,贺臻凝视着书架道:“冀朝往后至诸国混战直到高祖一统,记录这些年月的史书,都在这儿了。” 他依着顺序,从最高层左侧抽出了一本史书,随即翻看了起来,他看得极快,称得上是一目十行,待他将那本书再度放回去之时,钟知微还愣在原地没有动作。 贺臻在依序抽第二本史书的间隙间,回身看向她:“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来找啊,不趁这次机会翻完,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猴年马月能进来了。” “钟娘子,便是我脸皮厚,我也不能次次去求李浥尘吧,他在东宫朝堂下批文也是需要同臣属商量的,这次阿翁没出言阻我,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明媚日光下,贺臻的身形被衬得格外颀长,他依旧是面目懒散,吊儿郎当的调调,但实打实的办起事来,却是丝毫不虚,钟知微抿了抿她干涩的唇,终于不再迟疑,她快步走上前去,从与贺臻相反的最低处书架看了起来。 久未有人触及的书页,翻开时难免有尘灰,但此刻却无人有空暇顾及,史馆三层内,一时间只余下了书页翻动时带起的纸张摩擦声。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观棋不语,八百年如流水,到乡翻似烂柯人。 人在专心致志时,很难注意到时间的流逝,馆内二人投射至地上的影子由长到了短,过了正午后,又由短到了长。 还未被二人点过的书目,是肉眼可观的愈来愈少,但他们却还未找到钟吾,不,不是还未找到,是未能看到关乎这个国度的只言片语,甚至压根便没看到过“钟吾”二字。 钟知微已数不清她放下的,是第多少本了,这样的光景,她不意外,或许她就是那个一直运气不好的人,这是命,是她强求了。 数个时辰水米未进,这是她的事情,她该是如此,但贺臻不过是身外人,他能帮她至此,已是仁至义尽了。 钟知微侧目看向身旁的人,他仍在一本接一本翻看,似是不知疲倦般,钟知微倏忽开口道:“贺臻,若是找不到,便就找不到,我认了,你先歇一歇吧,剩下的,今日闭馆前,我自个能看完的。”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她能够如斯柔和地同贺臻说话,她说话声量不大,但这般空间内,这般距离,贺臻应当不会听不见才是,但他却对钟知微的所言,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没听见似的。 “贺臻!我在同你说话,你歇一歇吧!剩下的,我自己来!”钟知微再度发声,这次她是冲着贺臻扬声的。 贺臻仍然是没有回应,钟知微叹了声,走至他身前,伸手夺过了他手中的书目,终于,贺臻抬眸看向了她。 他的面色算不得好,出声更是冷硬至极:“钟娘子,不会说话就闭嘴,什么找不到便认了?你肯认,我不认,这才哪儿到哪儿,我贺臻从来不是肯轻易罢休的人,你要是累了,就自己去歇着,别来干涉我!” 贺臻语气冲得很,当他这一番话抛完过后,他紧跟着便从钟知微手中,将那书目再度夺了回去。 在他口中,这事的当事人仿佛变成他贺臻了一般,钟知微停在那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片刻后,她收敛起唇边的那抹苦笑,摇了摇头,同贺臻一般继续埋首于书目当中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贺臻的声音忽如惊雷一般炸起:“钟知微!过来!看这里,《北燕春秋》这处……” 贺臻出声之时,钟知微正在将她手中无用的史书摆回书架,但因着贺臻的那一声,钟知微于那个瞬间,即刻心跳如鼓,她手一抖,那书还未来得及放好便已坠地发出“砰”的一声,但室内的二人,没有一人是有心思去将它捡起收拾好的。 钟知微撩起衣袍,几乎是飞也似得跑到贺臻那处去的,而依着贺臻指尖所指向的方向,钟知微终是看清了那书页上的字眼。 “城春国破,王后殉国,王奔逃,卒于南阳北,王室诸子,皆遭屠戮,祸及殃池,城中万民,血流成河,未奔者无人存。” “钟吾王室,唯太子携残部及簇拥活之,奔逃求南诏援。” “忆往昔棠溪盛,天下铜铁冶,皆仰南阳鼻息,不意有今日,天下钟吾客,亦苟全性命于北燕铁骑,唉哉,叹哉,只道沧海桑田,人事无常……” 关于钟吾的记述,到这儿便断了,私人所撰的稗官野史,写到钟吾也只是为了铺垫后文的北燕。 史书与其他典籍不同,作为最是条理清晰章节分明的类目,后文所记述的内容,会否有钟吾这是一眼便能看个通晓的。 可钟知微却仿若不死心一般,自她从贺臻手中接过这《北燕春秋》后,在她再三看完了那短短几行字之后,这册书便如同粘在了她手上一般,无论如何放不下来。 从前翻到后,又从后翻到前,翻来覆去,现实无从更改,钟知微再怎么看,这谈及钟吾的,也只有那寥寥几行字。 殉国,卒,屠戮,无人存,奔逃求援。 这几行字太重了,这之中的字眼又太痛了,恍惚之间,钟知微分不清,她究竟是愉悦还是痛楚。 若说愉悦,那便是苦求多年,终得见些许曙光,她终于不用再怀疑,这纠缠了她数十年的心结,原来不是她的一场幻梦。 若说痛苦,尽管野史不能尽信,但却又总是有几分可信度的,不至于空穴来风到荒唐的境地。哪有人能够活三百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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