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即便是你们要走,你们也须知道,今日种种,是你们自己的问题,而非江东犁的问题,更非制犁那人的问题。” “你们怕也好,怨也好,都不是你们毁了那些个江东犁的理由,未曾用过,便侮之辱之,只会叫人不齿。是非屈直,与身份地位无关,农夫不代表不能读书认字,同样权贵也不代表一定对农事一无所知,世事无绝对,不外乎如此。” 钟知微这一通话一说完,她便不欲再多言,扭身便走。 她走时,那魁梧男子好似跟自己斗气一般,仍旧小声嘀咕着:“那江东犁你不也没用过么,俺们说不好用,你怎么就知道好用嘞……” 男子的那话,钟知微听见了,但她该说的话,想说的话,已经讲完了,她没再回过头去,与此同时,听见了那男子嘀咕的,还有一直静立在不远处,沉默至今的贺臻。 他已不知在此处站了多久,总之田垄旁他脚下的草木,已经被他踏平了大半,而直至钟知微走到他面前时,他仍然低垂着眉眼瞧着地面,似是要从这田地里寻出什么珍物似的。 “他说的你没听见吗?你也没用过,怎么就知道好用呢?”贺臻骤然出声,吓了正准备戴帏帽的钟知微一跳。 “因为你是贺臻啊。”简明扼要的一句话,钟知微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她讲这话时自然无辜的姿态,与方才在那群农人面前信手拈来,咄咄逼人的那女子,简直判若两人。 贺臻,这个在街头巷尾,被无数人日日念着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时,是全然不同的。 这个名字仿若理所当然,能够得她信赖一般,无论他人如何说,无论他人理解或不理解,都是这般。 钟知微已然迈步走开了,贺臻凝视着她的背影,他想跟上,但是却忽觉抬不起手脚来。 今日的日光太刺目了,他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天,贺臻从未觉得日光如今日这般炙烈过,不过于日光下立着,这温度却直烧得人有晕眩感,甚至连心跳都是参差不齐的。 明明已经过了正午,这日光怎么还会炙烈若此?钟知微的身形分明是越来越远的,可于他眼中,却好似愈来愈近,一瞬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还不走吗?”钟知微回头询声问道,不知怎的,钟知微的声音一现,原本凝固住的时间,似乎再度流动了起来,潋滟日光下,贺臻顶了顶腮,疾步朝她而去。
第48章 南郊的庄子离上京城自然算不得远, 可归途路上还得算上入城回坊的路程,如此两相叠加去算,要想不紧不慢还家,那么回善和坊的时间便有些紧凑了。 钟知微入车驾内静等了好一阵子, 都未曾听见贺臻下令出发, 她稍有些诧异地推开了车窗朝外看去。 车驾外, 贺臻并未上马,他立在他的那匹皎雪骢旁,抬头似是凝视着天际,钟知微顺着他的视线同样望了望天,但她什么也没瞧着。 钟知微眉头微蹙,重又将视线移回了他面上, 照贺臻往日的机敏,她若盯着他, 他不会毫无察觉,可现下, 钟知微看了他好一阵子, 他却仍旧没有动作。 “贺臻?”钟知微踌躇观望过后, 试探着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这一声唤如同碎石入水,银瓶乍破,初时不觉有什么,须得一定的时间, 带起的水波才会延宕开来,贺臻听见这声唤,他定在那处反应了一刻, 才缓缓侧过身来。 钟知微已盯了他许久了,随着他侧身过来, 那张看似平静无波的面孔之下,他人所难以轻易瞧见的,于眼底涌动着的复杂情绪,终是被她给看清了。 该怎么描述那神情呢?似愠似怒又似迷茫,如坩埚当中融化的金,触不出软硬。 因他的神情,钟知微的面色也僵了一瞬,她凝眸片刻,直接开口问出了声:“是否方才我的行事,你看不惯?若你有意见,大可直说,不必在此耗着,耽搁你我的时间。” “什么看不惯?”贺臻的反应比之寻常慢了数倍,话出口后,他好似才刚反应过来内容。 他不自在地咳了声后,落在钟知微身上的视线也随之转开:“没有,没有看不惯你,我是在想,那群佃农后面该如何处置才好。” 钟知微眉宇间闪过一丝诧异,但她也未曾再揪着那话题深入,她点点头,算是勉强接受了贺臻这个说辞。 “回府中想就是了,现在先回去吧,再耗下去,就得赶路了。”钟知微说完这催促的话,便就合上车窗,端正坐了回去。 不多久,虽没听见贺臻的声音,但车驾却缓缓行驶了起来。 钟知微理所应当不再多言,她低头继续端详起了奚车内案几上,所搁着的那她参照番邦画师技法所绘的小像。 今日之行,事情虽然多,可最正经最重要的那一桩,却还没有着落,钟知微揉了揉太阳穴,看着那画陷入了沉思。 “郎君!郎君!”行进中的车驾猛然停止时的动静,伴着这呼喊声,倏忽把她的神思搅乱了。 钟知微抬眼未动,她静听着外面的声响,似是有人突闯出来拦住了车马,而来者的声线熟悉,她方才才同那人刚刚唇枪舌战过。 那魁梧男子叫什么来着了?刘……丰年?他声音粗厚,辨识度极高,道歉时仍旧是莽撞的姿态:“郎君!还有刚才那位娘子,今天对不住了,这是俺们自己今天早上从山上林子里摘的野葡萄和山枣,甜得嘞,这东西这时节山里多,就采了这些,你们先拿着!” 他的话听罢,直叫车内的钟知微失笑无言,不过紧跟着打圆场的那位老者的出言却是稳重了许多。 “后生不知事,我来说两句吧。管事的告诉我们,郎君有言在先,我们愿意留下来的,就还能留下来,我们这思前想后,还是觉着心里有愧,过意不去,要是今天你们就这么走了的话,那我们这些人,怕是晚上都要睡不着觉了。” “如果种了地,地里还有庄稼能送给郎君娘子表达歉意,可这地又还没种出来,所以只能是把今天晨起摘的野果送过来了,郎君娘子肯定什么都不缺,但我们也就只有这个了,还望郎君娘子别嫌弃才是。” “对对对!吴伯说得对!俺嘴笨讲不好,但是那犁俺们刚才试了,是真不一样嘞!真好用,俺们之前做得不对,郎君,这些你们就收下吧!别客气!” 那浑厚的男子声音再度响起,钟知微听完他这话,扬唇摇了摇头后,便垂目专注于她面前的画,不再注意那奚车外的动静了。 喧扰彻底褪去之时,已是半刻钟后了,奚车门乍开,一竹篮的瓜果被递到了钟知微眼前,揽风恭敬问道:“娘子吃吗?洗过的,他们非要塞,拦不住。” 钟知微顺着车门缝隙,瞥了一眼外面,闹完这一通,按贺臻的性子,本该来同她说几句才是,但……却还真瞧不见贺臻的身影。 她先前的估量应是没错的,他果然还是因着她的自作主张,有所介怀了,但倘若时空逆转,她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说一样的话。 贺臻要是因此有脾气介怀,那就让他介怀去吧,呵,她并不认为她所做是错,不被理解,诚然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感同身受,可明知是错,出言解释又会如何呢? 无非就是信与不信,承认与不承认,今日这些人不是承认了吗?退一步说,即便他们不承认不信也无所谓,情况也不会变得更差了。经此一事,她倒是看清他名声为何会如此了,若说有一半是因为他这性子,那么那半之中最致命的,便是他这张不愿开口解释的尊口了。 “先放着吧。”钟知微声音微凉,随后收回了望外瞧的眸光。 自南郊返程,最便捷的就是从上京城南门的那三门入城,贺家的车马自然也是如此,因着庄子位于上京城东南方,他们入城时亦是自东南的城门而入。 上京城东南角,乃是城内地势最高的一处所在,乐游原,曲江池,皆在此处。 他们返程这一路当得上是一波三折,刚入城没多久,途经乐游原一带时,钟知微所乘的那奚车的车轮,骤然间就断裂开了一道痕。 彼时车身一震,钟知微手中的画笔随之偏移,不过一笔之差,她笔下的画却就随之毁了。 揽风的声音紧跟着扬起:“娘子,有个轱辘上了年岁裂开了,你先下车来,揽风马上就把备用的换上。” 无路可选,钟知微只得下了奚车。 乐游原这一处本就是城内风光最好的一带,夕阳西下,登高望远,整个上京城几乎都能被囊括进眼帘当中。 美景当前,便是遭遇了些不顺遂,似乎也能被抚平了,只不过,她身旁不远处却站了个格外败兴的人。 贺臻牵着马,与她之间隔了数丈,她本无意今日与他争吵,可贺臻若有似无的眸光却叫她忽视不得,每当她凝目望回去之时,他却又能恰好收回视线,仿若他没在看她似的。 一来二去之间,钟知微属实是恼了,她面色不虞,径直走到了贺臻面前,直白道:“我再说一遍,今日之事,你要是有意见,你就直说,不必在此遮遮掩掩的。” 贺臻还是那副样子,不看她,却也不承认他的异样:“你想多了,今日之事,我什么意见都没有。” 钟知微目光如炬,恨声道:“贺臻,那你躲着我干什么?” 贺臻的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了一下,他似是被钟知微这问题打蒙了,在顿了一瞬后,他才出声反驳道:“没有,我躲你做什么?我没躲你。” 他的反驳声,在钟知微听来,毫无可信力,她于心底冷笑,声音更凉:“你敢看着我的眼睛,把方才那话再说一遍吗?” 听了她这话后的第一时间里,贺臻迟疑住了,也就是他迟疑的这一瞬,钟知微冷笑出了声,她扭身挥袖便就要走。 于余光中,钟知微冷面扭身的身影分外清晰,在那个刹那间,他终是开口道:“等等,我说。” 此言一出,钟知微脚步随之顿住,她重又转了回来,暮色四野,二人四目相对,一个眸中怒意磅礴,一个则是错综复杂。 “今日……我觉得……我可能……”一句话在贺臻舌尖百转千回,他吞吞吐吐就是说不出来。 钟知微照旧是那般冷冷地望着他,他咬了咬舌尖,痛意上涌,他才觉自己的精神好似回来了一些,此前带着躲闪的眼神也渐渐不再飘移。 旷野上的风自钟知微的发梢拂过,似是连同将她身上的栀子香气一同送到了贺臻面前,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面容,言随心动,哑声说出了对他而言分外真心实意的话来:“我觉得今日你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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