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词滥调,钟知微不愿再听,她骤然间打断道:“那是他自个做的事,不是他对你们做的事。” 她出言时,声音极冷,音调又有些高,那女童因此有些被吓着了,惶然间便要往后退,此时于钟知微身旁,一直保持静默着的那个男子,含笑出了声:“原来贺家大郎君是这般的人物啊,那怪不得你们讨厌,谢谢小妹妹告知我们。” 贺臻这一出口,堪堪化解了那女童的惊惶,她镇定下来,又对着贺臻道:“小事一桩,不过哥哥我跟你说啊,那个贺家大郎君……” 在钟知微这头碰了壁,那女童自觉便去寻贺臻的认可去了,贺臻同这女童,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极畅快,钟知微只是听着,喉头便觉干涩。 她扭过头看向言谈中的二人,画斋里光影好,贺臻的面皮被衬得颇有市井传言里“艳逸朔风”的风姿来,他面不改色,笑容不变,仿若他们言谈之中,所叱骂的,不是他自个一般。
第46章 今日的天色格外好, 天空一碧如洗,清澈似绸缎,钟知微静静立在庭院中,望着天际缓慢移动着的那片云朵, 不言也不语。 画斋里的孩童一个接一个自她身边走过, 直至那送画的女童离开, 贺臻也从画斋中走了出来。 “怎么出来了?不去多看看画吗?是不是这些孩子画的,其实对你来说没什么用,你瞧不上?”他神色如常,张口和钟知微所聊的,不是方才的经历,而是他们的正事。 贺臻的姿态, 好似方才发生的一切,他浑不在意, 提都不提便要径直翻过那一页似的。 钟知微无意出言嘲弄他,但出声时却没止住那沸腾于心, 似有若无的怒意:“这学塾是贺家出的钱, 他们骂的却还是你, 我怎么不知道,贺家大郎君,这脾气变得这般好了?” 钟知微这厢忿忿不平,贺臻那厢却出奇的平静, 他悠然行至钟知微身侧,淡淡道:“你从哪里看出我脾气好了?只因我没教训那几个骂了我的孩童?” “钟娘子,多出来走两步吧。”他躬下身子, 直直看进钟知微的眼底,“这上京城内, 如那两个孩童一般说我的人,可太多了,我若是要一个个教训,那得教训到猴年马月去?” 钟知微自然不会因着他的目光便退开,她凝目反驳道:“那便不管不顾,任由他们说吗?” 贺臻重又站直了,他摊手道:“他们说的也没错啊,他们确实是那般看我的,他们也不过就是将肺腑之言说出来了而已,我总不能因为人家说话,便要去追究人家的过错吧?” “他们多说一句,还是少说一句,都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因为我不在乎。”贺臻懒洋洋的抛下这话,抬步便要离去。 可他已经走出去了几步开外,但钟知微却仍旧定在原地没有动弹,贺臻回身看她片刻,扭身又行了回来。 “人不是活在他人的口舌中的,不被理解,才是常态。”贺臻边说话,边伸出手弹了弹钟知微的脑门,他的举动成功换回了钟知微的怒目,他这才又道,“看来今日是注定白跑一趟了,别愣着了,回吧,钟娘子。” 回程的路上,钟知微比之往日里,要沉默寡言许多。 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够完全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丝毫一丁点都不在意吗?或许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存在。 可这样的人若不是生来心智便成熟至此,那就是因着已经受到过太多的白眼唾骂,而不得不心智成熟,不得不不在意。 这二者之间,贺臻究竟是哪一种?她想不明白,亦无从分辨。 奚车还没驶出大安坊多远,钟知微仍在沉思中,她所坐着的车驾却骤然停了下来。 贺臻的声音随着停住的车驾响起:“文瑄刚才叫人寻来了,他说城外庄子里新来的农户今日闹事了,我得去看看,你先自己回去吧。” 贺臻拦住车驾,只是为了告知钟知微这事,他没想着带她同去。 京中贵女,五谷不分是常事,她们对乡野之事,自当是不感兴趣的,更何况,既是有人闹事,那定然是不太平的,钟娘子的性子,不是如他这般爱找事的人。 因此贺臻通知完了,打马便要先行离开,谁料钟知微于车驾内忽然推开车窗,侧身出声道:“慢着,怎么回事?” 贺臻紧急勒马,回声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得去了庄子上才知道。” “行,那我也去。”钟知微冷不防这般回话,引出了贺臻满眼的惊异,她瞥他一眼,又出声解释道,“我好歹也是贺家大郎君明媒正娶的夫人,自家庄子上出事了,还不许我去看看?” 贺臻面上的惊异不改,他仍旧定定盯着她,从他眸光里,钟知微硬是品出来了“今日钟娘子怎么转性了”的意味来。 好言好语这人是听不懂怎么着?钟知微冷下了嗓音来:“你和文瑄办事,我不放心,我现在跟去盯着,总比事后阿娘忧心要来得好,这事不是着急吗?你还愣着干嘛!走啊!” 她这么一呛,贺臻的面色却反而正常起来了,他收回目光,贫嘴道:“好嘞,得娘子令,出城去!” 马鞭一扬起了尘土,幸而大安坊离南边的城门口近,不到一个时辰,二人便到了贺家于上京城郊的庄子上。 上京城地处雍州,本就水土丰茂,再加上穿过东郊的灞河连通渭水,又围绕着上京城而流,这京郊的田野,于农人而言,当是梦寐以求的宝地。 贺家不是苛待人的那类高门,为何闹事这一点,钟知微想了一路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而她刚一下车驾,还未看清这贺家南郊庄园的全貌,远远听着的便是文瑄的嚎哭声了。 “郎君啊……文瑄这回可遭罪了,你看我这额头,就是刚才让他们在田里给推出来的,不行,我这不休息个十天半个月,我是好不了了,哎呀,我头晕,站不住了。”文瑄捂着他的额头,哭倒是没真哭,但冲着贺臻,装哭的嚎叫声却没断过。 见文瑄这模样,钟知微移开眸光,贺臻扶额不忍直视,却是同来的揽风安置好车驾,率先道:“哪有额头的伤,是推出来的?!你要是被揍了,就直说,反正都这么丢人了,还怕再丢人点嘛!” 文瑄和揽风这二人,还是一见面就掐。 揽风讥讽不屑的话一出口,原本巴巴拽着贺臻衣袖的文瑄,是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他没好气就反口道:“谁丢人了?谁被打了?我可没撒谎啊,我头上肿的这个包,就是他们推出来的!” “谁能想到那些粗俗无礼之辈,力气那么大,一推就给我推到田里去了,田边不知道是谁丢在哪儿的石头,我这头正好硌到那石头上了,这可不就肿了嘛!我这是工伤!工伤!” “嘶,更丢人了,你这还不如被揍了一顿呢!”揽风鄙夷着,唏嘘道。 文瑄这下仿佛被点着了似的,他不同揽风再斗嘴,出声便向贺臻求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郎君,这小子怎么跟你过来了?!” “你小子要是能处理好,那我们就都不用来了,你说是吧,娘子?”揽风不甘示弱,转头也来问起了钟知微来。 “都闭嘴!”“别说了!” 被他们架上火烤的郎君和娘子,对视一眼后,毫不吝惜地给出了这般的回答。 二人偃旗息鼓,这才终于轮到钟知微问正经事:“闹事的人呢?因何闹事知道吗?先说正事,别胡闹了。” 文瑄重又捂起了他的额头,唉声叹气道:“那些人就在田上呢,他们闹事是因为,他们不愿意用郎君发下来的江东犁。” 迎着钟贺二人的目光,文瑄接着详细解释了起来了前因后果:“这些人都是从北边新来的流民,他们的村子据说是遭了灾,因此一路往南来到了都城,这夫人最近不是又买了地嘛,便就租赁给他们了。” “眼下这八月里,正是种小麦的时节,庄子的管事便就按照大郎君的规矩,教他们如何使这江东犁,但他们不愿意用咱们府中的江东犁,就愿意用他们用惯了的那个长犁。” “一来而去之间,他们就跟庄子的管事吵闹起来,还动起了手,管事的无奈前去城内找主家,但阿郎当值去了,郡主也不在家,郎君和娘子又去了大安坊,这我不就只好先过来了。” 说到这处,文瑄气恼骂出了声:“呸!一群没见识的家伙,粗鲁至极,食古不化,还听不懂人言,照我看,便是郎君你们过去跟他们说,也是白搭,不若这地,咱们直接就别租给他们算了!” 文瑄怒气沸腾,贺臻摆摆手安抚道:“行了,别气了,怎么回事,我听明白了。先带路,你说的我自然信,但孰是孰非,不能单听你一家之言,也得听听他们怎么说吧。” 往田地去的路上,文瑄虽激愤,但口齿却还伶俐,他三言两语,便同钟知微解释清楚了贺臻所要求农户用的,这江东犁的由来。 这是他同郡主前两年下江东出游时,所寻获来的江东地区的农人所用的农具。 江东犁与直犁不同,可以自动转动,省人力又省牲畜的物力,贺臻将这本就便捷的犁买来过后,又加以改装,使得它比之雍州人寻常使的农具,更要便捷数倍。 因此,贺家上下的庄子田地,在他的要求下,全换成了这种江东犁。 无论钟知微如何听,这农具这物事,对农人而言,都该是有利无害毫无争议的事情,作何还生出了事端来?简直匪夷所思。 待一行人随着文瑄靠近他所指的那处田地,钟知微一抬眼,便轻易从穿着打扮上,分清了对峙的两拨人。 管事的身着长衫,带着他身后的家丁站在左边的田埂上,而那群头戴笠帽,着半臂短衣的农户直接立于田地当中,两方人僵持不下,而贺臻这行人的到来,将在场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农人中领头的那最为魁梧的汉子,一见几人前来,冲着地面便不善地啐了一口。 去而复返的文瑄见他这般,火气再度高涨,他张口便站出去重又说理道:“官家田税是三十税一,我们家的田税是六十税一,租世家贵族的田地,还能保你们不受摊派和徭役的影响,只是按规矩,用我们所规定的农具,这有什么不行的?” 管事的见了贺臻,也忙接话道:“是啊,更何况我们家大郎君所派的这江东犁,用了的就没有一个说不好的,你们初来乍到,不知道也能理解,但你们这般闹事,目无王法,愚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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