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瑄和管事的,还要再开口,贺臻却抬手示意他们二人安静了下来,他不嫌田地脏污,径直上前蹲下来,捡起了被丢在地上的江东犁。 好端端的农具被人以外力折断的痕迹一眼便知,他拂过那江东犁的裂口,漫不经心问道:“不用便不用,毁了做什么?” “若是觉得不好用,哪里不好,现在提出来,我听听。”贺臻出言淡淡,却叫在场的众人都莫名静默下来。 “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那今天的事情,就当没发生,但要是说不出来,愿意用的留下,不愿意用的,现在就给我收拾东西滚蛋。” 贺臻的话落地,那群乌泱泱挤在一处的农人,瞬间炸开了窝,一片嘈杂声中,那领头的魁梧男子怒道:“凭什么叫俺们听你的?你们这些个金枝玉叶,懂什么种地?” “小白脸,长得跟女子似的,别说下地了,麦子你都没见过吧!真听你们的,日子都能过错!走就走!这么一路流浪过来,俺们什么没见过!” “兄弟们,就是走,也比在这些个不知饥不知饱,拿我们的身家性命开玩笑的人手底下干活的好!”那男子完全便是愣头青,他说完便越过贺臻走了出去,而原本犹疑的其他人,见他这样,也好似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跟着他浩浩汤汤退了出去。 噪杂声渐远,那队农人已然走远了,贺臻却仍旧蹲在那处,低头看着他手中的那江东犁。 片刻后,他站起身来,笑着看向钟知微调侃道:“得,要走便让他们走吧,本来还想着又得处理一桩难缠的事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办法,看来我这天生便不是劳碌命!” 贺臻笑得从容,可钟知微却笑不出来,她想出声问他,孩子看不上他,农人也看不上他,这值得吗?但对上贺臻的面容,她想说的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来。 于静默中,钟知微转头看向了远去的那队农人,叫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她撩起裙摆转过身,竟朝着那队农人追了上去。
第47章 艳阳田垄上, 女子的青色襦裙迎着风荡起波澜,似晕开的碧色水花,钟知微奔出去好几丈后,在场的其他人才反应过来, 在措手不及兵荒马乱之间, 贺臻率先追了上去。 钟知微奔走而去之前, 贺臻正与她相对而立,他其实是最早亲眼目睹着她扭身而去的人,但他在不明所以之下,并未阻她,更没来得及有动作。 那一队农人走得不急不缓,因而待他追上疾步奔走的钟知微时, 几乎是也算追上了那队农人,这突如而来的变故, 使得那队农人亦吵吵嚷嚷地停下了脚步, 贺臻便是不用抬眼看, 也知道他们那处该是兴致勃勃在看着热闹, 甚至他们如若过度说些浑话, 贺臻也不会为此感到意外。 所以贺臻在追上钟知微的那刻,毫不犹疑便牵住她的手腕,当即寒声阻道:“钟知微,你这是做什么?” 钟知微第一时间没有将贺臻甩开, 她望了一眼不再移步的那群农人,这才顺势放缓了步子淡声道:“去找他们说清楚。” 钟知微的回答,在贺臻听来是匪夷所思至极点, 几乎对他而言是称得上是惊世骇俗的,钟知微这一句话当中的每个字他都听懂了, 但连在一起,这句话他却丝毫都不能理解。 贺臻愣了一刻后才出声道:“说什么?他们要走,那就让他们走,你有什么可对他们说的?” 隔着帏帽,钟知微的神情他瞧不真切,但他能听清的是,钟知微自帏帽下传出的声音有着十分坚定:“他们自然有离开的权利,但是在他们走之前,他们得清楚孰是孰非。” 贺臻紧蹙的眉头,并未因为钟知微这话而松开,但他眼底却怔然了一瞬,一瞬过后,贺臻叹息道:“钟娘子,你较真了。” “我今日已经说过了,孰是孰非,别人如何看我,这于我而言,并不重要,你这是自寻烦恼,不值当的。”贺臻原先激涌的情绪,已然沉淀下来,他出声时的面色,如同他的声音一般平静淡泊。 风起吹动帏帽,钟知微沉静的面容一闪而过,她专注地凝视着贺臻那张看不出情绪来的面庞,忽然间,她猛地将贺臻握着的那只手腕抽了出来。 “贺臻,你究竟是真的不较真,还是不得不不较真,这我想不出,也猜不出来,可你是你,我是我。” “你不在乎世人评价,你不愿开口解释,这是你的事,我无从干涉,但同样,我要做的事,也请你,不要干涉。” 钟知微的话音极凉,她说到最后,几乎是一字一顿,而当她说完这席话,她扭身便径直抬步望那队农人面前去了,这一次,贺臻的手僵在半空中没有动作,他没有伸手拦她,也没把手放下。 贺府众人自是有眼力见的,他们方才都自觉放慢速度,未曾走近干扰二人,包括揽风这个愣头青,也被文瑄抓住将将才放开。 贺臻的手,直待贺府的众人聚拢过来之时,才缓缓垂下,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欲言又止,而他于其中,仿若若无其事般出声道:“挤到我这来做什么?跟着去看看娘子,若是他们言行不轨,出手不用留情面,凡事我担着。” 这厢贺臻这处所言的话,钟知微并未入耳,她满腹心思,全然在那队农人身上。 许是因为好奇,钟知微最后行至他们身前这段路,他们毫不避讳,一行人直勾勾地盯了她一路,而等到钟知微走到他们面前站定,摘下帏帽时,人群中的嘈杂声更重。 迎着众人炙热的目光,钟知微没躲也没闪,只消从领头的那壮汉方才的言语中,便可推测出几分这队农人的心态来,或许是因着流亡经历的缘故,他们格外愤世嫉俗,而对世家贵族偏见极深。 若是她还戴着这帏帽,在他们眼中,那便就仍然是还处在一个贵女的角度,是居高临下要教训他们,但这恰与她的本意所相违,她摘下帏帽,是要求一个平等的对话的。 帏帽置于手中,青天白日无遮无挡的日光下,他们望着她,而她的眸光也同样在这一众农人的面孔上来回梭巡,他们看向钟知微的面容当中所透出的,大多是好奇,于好奇一同翻滚的,有期待,也有嫌恶。 那领头的魁梧男子,原先的凶悍鲁莽,在面对女子时倒也收了几分,他语气算不得好,但却不冲了:“娘子,你追上来干啥?你们这些贵人的瞎咧咧,俺们种地的,是不会听的。” 钟知微将眸光移到那男子身上,面对着他淡声道:“你还没听我说,怎么就能肯定我们这些所谓的贵人,一定是胡说八道,拿你们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呢?” 那魁梧男子听着钟知微这么一说,他当即变了面色,声音也转而变得厌恶起来:“娘子,你种过地没有?犁地要死土,耙地要扑土,耩地要湿土,你知不知道?这麦锄三遍没有沟,豆锄三遍圆溜溜,你又听过没有?” “不用你说,俺们也知道,你们肯定什么都不知道。俺们庄稼人是没学问,但是你们这些连麦子有壳都不知道的门外汉,快就赶紧闭嘴吧!你讲的话,笑都要笑死人了!。” 那魁梧男子在问之前便已断定了钟知微定然没种过田,因此他压根就没给钟知微留下插话的话口,他自问自答一完毕,便就自己摇头同身边的人嘲声笑了起来。 “我是不懂种地。”此情此景下,钟知微淡淡出声,依旧站得挺直。 她的回答使得那男子止住笑,又没好气地嘲讽道,“那你来找俺们做什么嘛,散喽,散喽,跟这个小娘子,也没什么可说的!” “我是不懂种地,可我懂得做人。这位郎君,你若是害怕了,我也是能够理解的。”眼看着那魁梧男子领着队伍又要走,钟知微轻飘飘接着抛下话来。 激将法对于这一类愣头青而言,最是好用,果不其然,那魁梧男子回身直大声嚷嚷道:“谁怕了?!俺刘丰年长这么大,就没怕过什么!娘子,你这是狗急跳墙,胡说八道!” “有理不在声高。若郎君当真不怕,那便别急着走,听我说完这几句话的时间,总还是有的。”钟知微此言一出,那魁梧男子停住不动,他抱胸看着钟知微,满脸的“我倒是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玩意儿”来的嘲弄。 钟知微不曾回避,她迎着众人的目光接着道:“你们一路自北边流浪而来,远离他乡,本就落寞惊惶,这是一。” “这初来乍到,寄人篱下,管事的又猝不及防要教你们使,你们从未见过的农具,这是二。” “这一是害怕,二也是害怕,两相叠加,你们既怕初入这庄子便人前露怯,更怕因这最初的露怯,而导致往后的日子受欺凌,所以那江东犁,你们不是瞧不上不愿用,而是压根就不敢用。因为用得好,用不好,于你们而言,都是露怯。” 钟知微的话,叫原本嘈杂的人群沉寂了下来,她话音未停,继续道:“所以我说,你们若是怕,是能够理解的。” “这庄子里的地,府里租给谁都是租,但于你们而言,你们唯一的依仗,唯一的安全感所在,便也就是这田地和你们的这双手了。” “四海无闲田,农夫尤饿死。没有依仗的人,怎么能不怕呢?届时契约一定,便再无更改了,因而但凡有一丝风险,你们便就草木皆兵,宁愿就此离开,再去寻新的主家,也不愿在此低头。” “这桩桩件件,全都写着怕字,无论你们愿不愿意承认,但你们今日所闹腾的这一出,我没见着大勇,看到的只有大畏。” 待钟知微彻底话毕,那魁梧男子还没发声,于农人之中却走出了一位佝偻着腰,面目被人头晒得黝黑的精瘦老者来,他对着钟知微竟直接跪了下来,人群中重又响起了议论声,想来这老者于他们之中的地位不低。 老者低声叹道:“娘子所说的,确实十之八九都是对的,早知主家这样通情达理,能够体谅我们佃农的不易,那我们还走什么呢?还望娘子能宽恕我们之前的不是。” 那魁梧男子见了老者低头,面上虽流露出了犹豫之色,但他嘴上仍然嘀咕道:“他们这些贵人,就是不懂种地啊,那个什么江东犁,听都没听过,怎么知道是不是他们戏耍俺们的?!” 老者这一跪一言,虽引得钟知微侧目,但她并未作声,可魁梧男子的话音一落,她当即寒凉地瞥了他一眼,开口道:“你们是去是留,不是我所要管的事,我前来寻你们,只是为了要你们知晓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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