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三丁放下酒盏开口过后,本还有说有笑的钟家饭桌,一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钟袅袅无声吞咽了口口水,她瞧瞧左边的面红耳赤的阿耶,又望望右侧沉静如水的阿姐,大脑飞速运转起来,钟庭波在弘文馆未归,能拦下醉酒阿耶的人只有她了。 钟袅袅扶着桌案,她上半身不动,下半身却伸出脚,向着她阿耶那处踢了过去,只盼能赶紧警醒他,叫他不再多言。 “我没担心他。”钟袅袅刚刚才轻轻踢了一脚,钟知微就淡淡回了话,“他只是被贬官,又不是被流放受刑,我担心他做什么?” 显然她那一脚没什么功用,因为钟三丁接着这个话题又问了起来:“你不担心他,你这一天天的沉着一张脸干什么?因为他没带你一起走?” 贺臻所提的和离一事,钟家人并不知晓,所以钟三丁这么说,钟知微并不诧异,此事她不愿解释反驳,只保持了静默,而她的静默在钟三丁眼中,就成了默认。 因而钟三丁长叹一声,接着道:“战场上他这个年纪的生瓜蛋子,我见得多了。你想想啊,他是被贬去边陲的,幽州那地界,冬天冷得要死,夏天热得要命,和北契之间还就隔了个灵州,要是北境出了什么乱子,那得多危险?” “况且他那个官职,啧啧啧,无职权、无驻地、无定员,哦对了,还无俸禄。在上京,就算贺家现在失势了,但他娘,还有我这个老丈人都在呢,他贺臻无论如何算是个人物,但天高皇帝远,到了人家的地界,谁还管他是谁?谁还能给他三分薄面?” “所以啊知微,他不带你去幽州,是不想让你跟他去边陲受罪,阿耶觉着他小子这事办得不错,好孬有点大男人的担当!” 钟三丁越说语气也就越发激昂,钟袅袅中途,瞧着她阿姐越发寒气四溢的面色,咬牙又连踹了好几下,但她阿耶却不为所动,喋喋不休,直到最后一句说完时,他情难自禁还拍了声桌案。 完了……钟袅袅心梗掩目,于死一般的寂静之中,悄悄探头又瞟向了她阿姐。 只见面色寒凉的女郎,垂目如讥似讽般答道:“是,如你们所言,他想着他这是为我好。阿耶,你都能想清楚的事情,我怎么会想不到?” 情况不妙,阿姐这模样……绝不能让阿耶再说下去了,钟袅袅急吸一口气,只欲使劲再踹,但她阿姐锐利的眸子却望向了她这处来:“还有你,也别踹了,把你的腿给我收回去,你踢的是我。” 啊……钟袅袅憋着的那口气差点没缓过来,她僵硬一笑,讪讪收回脚,缩头缩脑老实呆着再也不动了,与此同时,钟知微身侧的钟三丁,见状挠挠头,抱着酒壶也闭上了嘴。 随着活蹦乱跳的父女二人偃旗息鼓,钟知微目光灼灼开了嘲弄的话匣子:“他所谓的为我好,我便要接受吗?这是什么道理?阿耶最怕苦,但苦瓜对阿耶身子好,所以往后日日三餐都让你阿耶吃苦瓜喝苦瓜饮,你愿意吗?” “还未看病就给人开药房的大夫,自以为是,自作主张,为我好?呵,不过是自私自利的人,借此叫他自己内心好过一点罢了,低劣至极,还想让我对他感恩戴德?简直白日做梦!” 钟知微这一通洋洋洒洒的骂,似是彻底让酒醉的钟三丁清醒了过来,他眼底清明,对着正在气头上的大女儿附和道:“是!这小子不是东西!边陲苦寒,流人断魂,他活该受罪!” “知微,你这气也气了,骂也骂了,这阿耶我就放心了,凡事说出来别闷在心里,这小子不是东西,让他一个人受罪去,左右你们二人已经分隔两地了,你既瞧不上他,再等些时日,阿耶就去找圣人,看看能否把你们二人这婚事给……” 钟三丁话还未说完,钟知微便果断冷声打断了他:“不行。阿耶,此事是我和他的事,做了断也该由我和他做。” 钟三丁拿起他的酒壶,自顾自给自己斟了酒,一满杯饮尽了,他摇头盯着钟知微叹声道:“哎,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这个上年纪的,管不了也不管了,你莫要做傻事就好。” 钟知微垂下眼睑,稍有迟疑后,缓声道:“傻与不傻,我不知阿耶如何分辨,但……我要去幽州。” 钟三丁斟酒的手僵在半空中,酒液溢撒而出他也无知无觉,而另一头的钟袅袅被惊得呼吸都好似停滞了。 一室缄默中,钟知微沉声继续道:“车马都已经准备好了,本是昨日夜里就该出发的,但女儿想着,不告而别,总是不好,这才没走。所以今日就算阿耶你不提此事,我也是要主动说的。”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贺臻不愿拖累他人,我亦然。朔北苦寒,招月揽风或是其他的人,我都不会带,童家的镖局只会护送我一人北上。” 钟知微字字句句,屹然不动,这不是商量,是告知。 “我这一生,绝大多数时间,都循规蹈矩,以礼为先,但活到今日,再去细数往日时光,记得格外深刻的,除去极惨痛的那些之外,余下的反倒是同贺臻不成体统的那些日子了。”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规规矩矩在上京城中等一个悬而未决,我不甘心。” “人观蜉蝣临世,朝生暮死,但人又何尝不是这样?由生向死,无人能免之,既然早晚都有死的那一日,那我还活着的时日,便不想再畏首畏尾。女儿知阿耶疼爱我,所以此事,还望阿耶能够允准。”钟知微的话音结束的刹那,她站起来俯身便就拜了下去。 既怕儿女瞻前顾后,困于方寸之地,又畏儿女行得太远,陷于难援之局,做父母的心,可能都是这般。 听完钟知微这番绝无转圜余地的话,钟三丁恍如苍老了三分般,一阵长吁短叹后,他扶额发声:“什么时候走?” 跪伏在地上的女郎缓缓抬头,她声线坚定,若不渝金石相撞:“用完这顿膳食,午后就出发。”
第68章 河北道幽州, 于大庸之北,下领八县,州治为蓟,紧邻着置了节度的边境灵州。 北方至寒, 已经三月底近四月了, 夜间却还是冷得彻骨, 幽州本就不是什么繁华的地界,赶上即将宵禁的时分,这大多为平民百姓所居住的蓟城开阳坊清水巷内,黑压压一条道,更几乎是阒无人声。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这夜间陋巷内还有人行走。怀中抱着钓竿鱼篓、手中还持着酒囊的男子, 于一片漆黑之中,循着月光推开了巷子深处一处小院的门。 这间一进的院落有多小呢?只消开了宅门便就是庭院, 而站在院门口,一眼就能望清庭院最后方的正房, 一目了然, 不外乎如是。 院子年久失修, 破败得很,两侧的东西厢显然无人使用,两侧窗棂都是烂的,乍一看一丝人气也没有, 要不是院子正中水井旁所栽种的那颗梨树,给这院子稍稍添了两分雅致,否则这绝不像有人在此住了半月有余的模样。 一枝梨花春带雨, 叶圆花白,淡香如许, 贺臻走到了梨树下便就不再动弹了,他抛下手中的鱼篓,仰头隔着花叶驳影,看向了天上的那轮近乎玉盘的明月。 树下的男子仰头凝步,一动不动,本就死寂的小院,越发死气沉沉,唯有巫闾江野生野长的鲤鱼,脱水许久却还仍有生机,在竹篓之中生龙活虎地蹦跶着欲要往外跳。 那间用作休憩的正房室内,被刻意压抑着的极低沉的微小咳嗽声,传到贺臻耳中之时,已是一刻钟后了。 贺臻未聋也未瞎,他只是懒得动弹,因而直至那咳嗽声停歇了好几息后,他才悠悠扭身移目望向里间。 漆黑一片并未燃灯的屋子,自然不能借着摇曳灯影,照出其中的人身来,这等情况,敌暗我明,总该十分机警,可贺臻身上的懒散劲儿却分毫未散,他拎着竹篓丁点犹豫都没有,便就径直行了过去。 他推开院门时,懒洋洋的腔调好似刚睡醒一般散漫:“深夜来访,无非就是谋财害命,但兄台,你找错地方了,这儿既没有连城之价的财物,更没有值当你以命相博的脑袋。” 有门窗遮挡,天光难入,室内一片漆黑,什么都瞧不分明。 贺臻边说边行,眸子当中古井无波,正是毫无忌惮之意:“你进来时应该也看到了,这院子上下,我自个都不知道有什么是值得梁上君子来走这么一遭的。” “更不用提我现在这颗分文不值的脑袋了,你便就是拿了我这颗脑袋,也没什么作用,还不若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去城西归厚坊刺史府,郭秉德郭刺史的性命,比我的性命要贵多了。” 话音即落,贺臻也行至了房内的老旧胡桌前,虽然仍旧是辨不清桌案前坐着的这人的面目,但走得近了,这个距离,好歹是能望得见人身轮廓了。 不请自来的这人,比起贺臻往日见到过的那些人高马大的歹人而言,瘦削矮小了许多,连寻来为非作歹的贼人都降格了,活到他这个程度,也是无第二人了,思及此处,贺臻自嘲着摇了摇头。 竹篓被他置于了桌下脚边,黑暗中的那人还是一言未发,贺臻也不急,他不紧不慢接着开口道:“不过兄台你既来了,也不好让你白跑这么一趟,我这里就这么一筐鱼,不嫌弃的话,你尽可拿去。” 贺臻停顿片刻,而那人还未发声,他只得叹一声,自怀里掏出火折子,低头继续道:“兄台现在不想走也行,不过我这房里,就你身下那一把椅子。” 桌案前坐着的那人呼吸声似是重了一些,但贺臻并未在意上心,他吹燃火折子,躬身垂首点着了桌上的油灯。 “不请自来的人,总不好鸠占鹊……”灯光摇曳,照出人影绰绰,贺臻合上火折子,不经意抬眼的刹那,他含在嘴里未吐完的话,同室内褪去的夜色一道不复存在。 贺臻进门时并未关回身关门,风顺着敞开着的门灌进室内,毫不留情将烛影吹得忽隐忽灭,而伴着这烛影摇曳,贺臻散漫无谓的面色也变得明暗交织、晦暗不明了起来。 与他作比,坐在桌案前已不知等待了多久的钟知微,反倒好似丝毫没受这风声和这光影的影响,她面色沉静如水,不躲不闪直视着贺臻的面容。 关内道至河北道,上京到幽州,足足千里之遥,相隔千里到咫尺之间,他们二人谁都没有贸然出声,又或者说,谁都不能轻易出声。 不知静了多久,也许不过是一瞬,也许长至了一刻钟,风将古朽的木门吹得吱呀作响,临了了,率先别开目光的是贺臻,他匆匆扭身,合上了那扇作响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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