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绰空洞的目光没有一丝变动,她没有焦距地望着窖顶。也许是因为生着病, 也许是因为精神,她的面容憔悴而苍白,若不是还有气息,甚至会让人怀疑是不是已经失了生机。 燕泽面对这样的情况已经算不得陌生,他手掌在柳绰的眼前晃了晃,又将话重复了一遍。 柳绰眼睑微微眨动了一下,她无神的眼睛缓慢地聚起了焦,她在面前的燕泽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就在燕泽以为她要有反应了的时候,柳绰翻了个身,给燕泽留了一个后脑勺。 “......”燕泽简直被气到了,他将柳绰拽了起来,“起来,我带你出去看大夫,不要让我说第四遍。” 柳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形如枯槁的眼神无波无澜,仿佛无所谓燕泽会对她做什么。 “你这是在做什么?求死?为了那个人?”燕泽从心底冲上来了一股火,他将柳绰拽下床按在了一个盛满水的水盆上,无由来的嫉妒几乎冲破了他的理智。他见过柳绰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对他的厌恶、失望和憎恨以及种种反应,但他唯独没见过柳绰这副仿佛一心求死的模样,“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因为他?你连活都不想活了?” “放手,你弄疼我了,”柳绰将自己受伤的手抽了回来,她缓慢地将手伸进清水中净了净很久未曾清洗过的手,冰冷的水让被烧得有些浑浑噩噩的她清醒了几分,“那你想要我如何?”柳绰站立看着燕泽,“出手对付他?让他付出代价?让皇后娘娘白白牺牲?让柳家好不容易到手的从龙之功竹篮打水?然后换个新君再受猜忌吗?” “当日我当着皇后的面向你做的承诺一直有效,”燕泽看着柳绰,“我说过,只要你愿意和我站在一起,你父亲永远都会是柳国公,你兄长永远都是镇北大将军,我永远不会对柳家动手。” 柳绰眼底微微闪动,看起来似乎微微动摇了一点儿。 “你说他为了权利,那你呢?不也一样吗?” 燕泽:“如果你愿意放下过去的恩怨心无芥蒂地和我在一起,那我放弃这天下和权力又有什么关系?” 他早已不止一次地得到过天下,天下与他而言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燕泽看着柳绰眼中的松动继续道:“我知道你不信,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帮我,你先和我出去找个地方把身子养好,朝堂的事情你无需关心,你完全可以看着局势的变化再做选择。” “噢?”柳绰脸上的表情表达了她的不信,“条件这么优渥吗?” “当然,”燕泽打开地窖的门,外面昏暗尚未完全修好的暗道四通八达,“只要你中立两不相帮。” 柳绰懂了,她跟上举着蜡烛的燕泽走出地窖门,“意思就是我在做出最终选择之前会在你的人的完全监视之下,没有自由可言?” “这也是为了保险起见,”燕泽倒也坦然,“我相信你能理解。” 柳绰淡淡地笑了一下,她张了张嘴,刚想回话,却感觉到一阵头晕,就仿佛喘不上来气一样,她扶着墙喘了几口气。 燕泽微微皱眉,他四处扫了一眼,语气中带上几分担忧:“还撑得住吗?” 柳绰原本就发着烧,又沉郁了这么久,燕泽看见她如今这副样子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反而是她之前刚出地窖时的那股精神才让他觉得意外。他当时甚至怀疑过柳绰这几日的伤病和憔悴是不是装的,不过现在想来应该是被他拽下来说的那番话给激出来的精气神。 柳绰摆了摆手,喘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缓过来了一点:“无妨,就是一下子走得太急了,没喘上来气,我缓一下就好。” 燕泽觉得这样太耽误时间了,有此出城至少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这样歇得歇到什么时候去?他倒是有很多种能将柳绰强行带出去的办法,但他和柳绰的关系刚刚才缓和一些,他也不想在这种时候闹不愉快。 这条地道修建的年岁久远,时间跨度也很长,柳绰一路走来仔细观察了它的岩壁,从它的岩层土层甚至防塌工艺来看至少跨越两个朝代。柳绰猜测这条密道最初应该是前朝皇室所建造,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国君扩建,而大魏推翻了前朝后又将原本受战火侵扰而坍塌了不少的暗道重新修缮并且再次扩建后才有了如今的规模。 柳绰看了一眼墙壁上满是锈斑的烛台,心跳得很快,但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你既然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我离开安京城,那为何又要费心费力重归朝堂去争那至尊之位?” 燕泽微微一愣,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柳绰这个问题接的是他之前所说的放弃权利又有何妨。 “倘若最终继承大统的不是他,我当然可以放弃。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现在离开能去哪里?他能放过我吗?你身在柳家,见过多少权利之下的你死我活,总不会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吧?” “确实,”柳绰倒没有对这个答案表现出很感兴趣,仿佛她也只是随口一问,她扶着墙走了两步,路过烛台时就像是好奇一样顺手摸了一把,摸到底部的时候她停了一下,疑惑地勾住了底部的圆环,“这是什么?” 她一边疑惑地开口问道一边顺道勾着圆环拉出了一小条铁链。 “快住手!” 燕泽一边高声呵斥一边向柳绰这边扑来。 然而他终究是阻止得迟了。 暗道顶上的土灰漱漱而落,露出了藏在土洞中的一根根带着铁光的箭尖。 铁箭交错地向下而射,密密麻麻,劈天盖地。 燕泽和柳绰一扫之前的随意,倏地变得严肃紧张。燕泽躲开向他刺来的铁箭,心中无比愤怒又无比后悔,他就应该直接将柳绰带出去! 而另一边的柳绰比燕泽狼狈地多,她翻身躲开了第一支箭,眼见第二支箭从后方而来,她连忙想要闪躲,但一口气没喘上来,慢了一步,铁箭穿过柳绰的肩膀,鲜血染湿了衣袖,血腥味咋然在满是尘味的暗道中散了开来。 该死,眼见一道利箭直逼柳绰后心而来,燕泽终究是出手拉开了柳绰。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护国寺柳绰算计他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是以在铁箭下落的瞬间,燕泽下意识让自己不要理会柳绰那边的动静,让她自行躲避。 铺天盖地的箭雨停了,然而还没等燕泽将柳绰带离这里,第二轮箭雨紧接而至。柳绰额间冷汗直流,痛得连站着都很勉强。燕泽不可能将柳绰丢在这儿,那样的话他费尽心里岂不是都成了一场笑话?是以燕泽来不及多想,他捞起柳绰一边躲着冷箭一边向安全地带奔去。 眼见即将到达之际,他感觉到他揽在手中柳绰动了一下,他下意识觉得不好,然而终究是晚了,柳绰本来要扎进他胸口的铁箭扎进了他的腹部。柳绰单手撑地将燕泽踹进了箭雨中,而自己滚进了箭雨射不到的安全区域。 随着第二轮机关箭雨结束,暗道重新陷入了寂静,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丢弃的蜡烛靠在墙边努力跳动着,散发出微弱的光芒。隔着五六步远的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昏暗的暗道中仿佛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沉默得连周围的空气都凝结了起来。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燕泽忍不住的咳嗽声,柳绰刺进他腹部中的铁箭影响了他的行动,在最后关头,他身上又中了三箭,而最严重的一根扎进了他的左肋,伤及肺腑。 “呵、咳、呵呵呵,”燕泽一边咳一边笑了出来,笑声阴鸷,又带着隐隐难辨的疯狂。 “你知道这条暗道?” 柳绰靠坐在墙壁上,黑暗的阴影将她半边身子笼罩在其中,她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身上混杂着泥和血,右臂骨裂再加上右肩中箭,整个人狼狈不堪。 “若是知道,”柳绰的声音恢复了往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燕泽“呵呵”地笑了出来,那狠戾的模样就像是恨不得想将面前的人千刀万剐:“你是想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柳绰:“那倒也不是,年少时在宫中曾误入过此地,不过只走过一小段路,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出口。” 当年她还在为公主伴读,公主年少贪玩,她和苏玉真在公主的怂恿下翘了夫子的课躲进御花园中晒太阳。回程时苏玉真失足从假山上滑倒时误触了入口的机关,几人在好奇心的作用下进去瞧了一眼,但没敢走太远。她们分得清轻重,知道那条暗道八成皇室的秘辛,便将其烂在了肚子里,谁也没有告知。很多年后,她也是翻看杂书时偶然翻到了一本前朝机关大师的随笔,其中描述的一些想法竟然和她当日在暗道中所见吻合,她便留了个心,仔细研究了一段时间。 当日禁军将大皇子府围得水泄不通却独独没有在府中抓到燕泽时她便有所怀疑,燕泽会不会是躲进了暗道? 皇宫下藏有暗道无论是各个皇子还是曾经贵为皇后的柳荺心都毫不知情,所以她怀疑这条暗道是帝王代代口耳相传的隐秘。燕泽曾经登上过龙椅,所以他会知道这个一点都不奇怪。柳绰甚至怀疑他府中原来是没有路口的,但是他为了多一手准备在成为燕泽后就让人从他府中开了一个口挖通接到隐藏在皇宫之下的暗道。 柳绰曾经想过告诉燕辉让他派军去追,但一来她不确定这条暗道到底有多少个口,贸然追击的话很有可能打草惊蛇让燕泽溜了,二来她也怕魏帝会对燕辉或者柳家心存忌惮——这种帝王代代口耳相传的秘密他们为何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所以你就决定以自己为饵?”燕泽拔出了扎在他手臂上的那根铁箭,他缓缓地撑起身,阴鸷的眼神中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恨意,“利用我对你的在乎?” “别自我感动了,”柳绰低估了燕泽的身手,她没有想到最后那一下竟然没能要了燕泽的命,也没有想到燕泽伤成这样还能动。她看着狼狈的燕泽缓慢地从地上站起来,捡起一根落在地上的铁箭,声音从始至终都十分冷静,“你在乎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你念念不忘一直后悔只是因为你不能够容忍自己被一个宫女骗了这么多年,被一个宫女耍了这么多年。这让你觉得你原本成功的一生都变成了一场笑话,你接受不了自己有所不能,你也接受不了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却迟迟得不到。” “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但你的所有作为又有哪点是真的在为我着想?” “你说你后悔杀了我,重来一次是想要好好弥补我,”柳绰冷笑了出来,“但是你看看你做得那些事情,为了让我心怀愧疚害死了我说服入局的人,为了逼我就范逼死了我敬佩的长辈,为了得到我甚至几次三番向我所爱的人下杀手。你自以为是自我感动的挽回真的是为了弥补我吗?其实不过都只是满足了你自己的私欲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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