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舜眸色一凝,没成想常娘竟是留了一手,他的指尖轻轻抚在了几案之上,面容渐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翳色,抿着唇,邃深的眸底之下,是一副若有所思之色。 颠簸的马车踩着辚辚之声远去了,常氏酒坊之内,昼漏初尽,日色绵长。 这厢,沈云升同另几位杂役,将新酿好的一桶武陵玉露,徐徐地运入了地下酒窖之中,沈云升拿起肩膊上的汗巾,轻轻地拭了拭汗渍,趁着众人歇在原地,他一面将汗巾搭在肩膊处,一面对杂役头子道了一声:“我去解个手。” 头子冲他爽朗地挥了挥手:“快去快回啊,待会儿还有不少活儿要整。” 沈云升欠了欠身,便是去了一趟恭房,只不过,临至恭房之前,他倏然调转了一个头,趁着四处无人主意,他依照着脑海里的图纸,行至了菡萏院,他的动作非常轻,正在洒扫庭除的小鬟并未发现他,沈云升就这般行云流水地翻入了内院。 庭院内花木扶疏,小窗轩阁,一派春光融融的良辰景致,他蹑手蹑脚地穿过了垂花门,绕过影壁,潜入了秋笙的内室之中。 温廷舜给他留下了一系列隐微的记号,这种记号近似楔形,还是朱常懿传授给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才认得清楚,寻常人是认不清明的,也根本觉察不到它们的所在。 依据温廷舜所留下的楔形记号,沈云升一路摸索至了寝屋内的拔步床之下,里头置有一只紫漆嵌玉衣箧,揭了那箧盖,搜寻至箧箱的底下,果不其然,里头藏匿有一叠账册,以一团暗纹绸布紧紧裹之,待君撷取。 沈云升核查了一番,确认无误之后,遂是抄手顺走,藏入了袖囊之中,将其速速带离。 账簿已然取走,最后一步,便是去那一座弃置的旧戏台,同崔元昭与苏子衿会合,旧戏台以北之地,有一处朱漆凿砌而就的矮墙,矮墙之外通抵东廊坊里头的街巷铺子,人潮海海,依凭他们的身手,直接翻出去,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沈云升去到了旧戏台,在掉了半边银朱漆的楹柱之上,敲了两截长音与一截短音,这是他们晤面于戏台的新暗号,沈云升静候了半晌,但放眼于戏台,却是始终不见人影,他心中悄然生出了一丝疑绪,崔元昭与苏子衿素来守时,怎的会失时? 难不成是…… 沈云升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妙的预感,这时,他听到垂帘里头传了一阵细微动响,似是人物的闷哼,他眉庭骤蹙,有了计较,一举上前揭帘而去,见着帘内的景致,仅一眼,他倏然怔住了,悉身的血液在一刻凝冻而住。 崔元昭与苏子衿二人,全身俱是遭粗绳紧缚,双双昏厥在了地上,近乎不省人事,沈云升觳觫一滞,遽地上前,将他们的布团从口中疾然挪了去,一面急声唤着他们,一面逐一替他们拭脉。 见着他们晕厥在此,沈云升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场面,是义庄里头那两位暗探惨凄的死相,他们因为喝了九肠愁此一毒药,不得不忍受着肝肠寸断的痛楚,不消说,他们是被活生生疼死的,施毒者的手腕,不可不谓之残忍。 沈云升心中祈祷崔元昭与苏子衿只是普通的昏厥,讵料,经逐一拭脉之后,他如鲠在喉,他们二人的脉象几近于苛沉浮虚,脉搏跳动极弱,呼吸亦是时断时续,那是气血皆枯之征象。 崔元昭觉察到了沈云升的存在,她苍白若纸的面靥之上,额庭俱是一层虚冷的寒汗,面容一丝血色也无,她轻曳着沈云升的袖裾,眉心紧锁,话声气若游丝:“沈兄……快,快走……” 崔元昭与苏子衿二人中了九肠愁,沈云升绝对不会弃他们于不顾,更不可能全身而退,但他也料知到了,这定是常娘设下的一出计谋,账房出事以后,崔元昭身为新来的掌事小厮,瞬即就被怀疑上了,她来旧戏台的时候,一定是被人跟踪,偏巧苏子衿也来了,二人就被一网打尽。 目下沈云升一来,大抵是常娘算准了他会觉察实况不对,前来查探一番。 好一个引蛇出洞之策。 沈云升一个人带着账簿离开酒坊,其实并不困难,带着崔元昭出去,可以姑且试一试,假令再捎上苏子衿,一次性带走两个人,必然是极为困难的。 更何况,他们二人都身中剧毒。 九肠愁若是在半个时辰内没有解,崔元昭与苏子衿二人必死无疑。 沈云升按捺住失序一瞬的心率,只觉事况远比他所想象的要严峻,这毒是谁下的,这投毒之人手脚,也太快了。 似乎早就料知到他们就会今日开展行动一般。 沈云升脑海里晃过了一番温廷安曾经说过的话,悉身僵硬,牙关紧了紧,对他们道:“给你们施毒的人,莫不会就是……” 崔元昭费劲启唇道:“是中书省同平章事,兼权知翰林院的大人……” 话未毕,沈云升身后的一围珠绣垂帘,外头响起了一阵错落有致的槖槖靴声,守株待兔的人来了。 沈云升僵滞地起身,回眸一望。 一只清隽修长的手搴开了帘子,一道男子身影徐然步入旧台,他的面容敛净分明,着一袭玄色束带襕袍,予人一种峻整温隽之感。 来者不是旁的,正是温善晋。
第72章 常氏酒坊, 北苑旧戏台。 自画帘之外,缓缓地步入而内的男人,身着一袭银漆玄纹束带杭绸襕袍, 头束瑜玉弁冠, 腰悬一绯鱼袋, 气度温隽超逸,容止沉笃泰然,举手投足之间,尽是衬出了一代名臣的丰茂仪姿。 沈云升未料到投毒之人, 竟会是同平章事兼权翰林院编纂司的大人,温善晋。从元夕那夜茶楼偶遇,见他与媵王赵瓒之私晤面, 他便是一直心攒困惑, 但在未寻到切实的证据之前,他一直不敢轻信温善晋会临阵倒戈。 他永远都记得, 一年前,适值大邺濒临存亡危急之刻, 温善晋临危受命,以议和使臣之身份,前赴燕云河以北的五国城,也就是在金人的帐帘里与金禧帝谈判, 邺金两国自此会盟, 大邺息战止戈的代价,便是每岁给金国输送百万纹银与布匹,这百万纹银, 相当于大邺每岁征税的四分又一,这税是从黎民百姓挣得血汗钱里收纳的, 但竟有好大一部分,要送到金人的手中,黎民百姓哪里愿意,是以,此举可谓是捅了马蜂窝,群情愤膺,民怨难填,天下人皆怒斥温善晋是国贼。 以庞汉卿为首的□□也时常在早朝上参他一本,温善晋没有任何辩解,那时候给恩祐帝递呈上一封辞书,祈拜罢官致仕,但恩祐帝肃然不允,命温善晋在崇国公府里休息了半旬,半个月后,恩祐帝手谕一封罪己诏,便是让他继续当回同平章事。 只不过在这个时候,温善晋竟是大病了一场,且罹患严峻的肺疾,这一段时日,他修身养息,几近于杜户不出,病愈以后亦是领了一份闲差,不再治问国是。所有人皆是认为他自甘沉堕,唯有少数人是坚信他会振作,沈云升便是其中之一。 他永远都记得,温善晋是十多年前的新科状元郎,这大邺的刑统与律法是由他一手编纂而成的,是他撑起了大邺刑律的半壁江山,是一代肱骨之臣。 忆往昔,三年以前,沈云升尚还是一位言轻且位卑的门闾廪生,八月参加州县里的乡试,那监考的县令是个媚权欺弱的腐官,机心甚重,为牟求暴利,竟是联袂官衙倒卖举人名额,明显是与当地的达官显贵沆瀣一气。 对于此,寒士们敢怒而不敢言,也无路可告,沈云升秉性忠直,一封状纸告至县衙,结果吃了不少苦头,被官差与狱吏折磨得只剩下半条命,老父劝他得过且过算了,寒士纵然难以入仕,凭沈云升的才学,能在庠序里做个塾师,亦是能安度此生。但沈云升心中终究不甘,执意要撞南墙,他这回径直去了州衙门。 偏巧地是,温善晋那时被任命为钦差大臣,下放至滁州府衙私查要案,沈云升到衙门前一座名曰『屈牌』的木牌下投状击鼓。 州衙门设有两面木牌,一面乃系『词讼牌』,另一面便叫做『屈牌』,若所告之案桩不太紧急,讼人在『词讼牌』之下投状便可,府衙酌情择日开审。若所告之案桩情同水火,则至『屈牌』之下投状,寻胥吏详细述说冤案情状,并在牌下驻足跂立,官府会立即收状候审。 负责主审县衙倒卖举子名额一案的人,便是温善晋,午时升堂,皂隶放听审牌,温善晋一面推勘卷宗,一面在庭下亲自录问沈云升,两旁是台中僚属,众人严阵以待,沈云升作势要下跪叩首,孰料,温善晋淡和地阻住了他,让他在半丈开外立述便好。沈云升永远都记得,在他说完县令贪墨倒卖举子名额的时刻,整座庭下哗声一片,几乎无人敢信,但温善晋静默了良久,对他说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冤鸣悲鸣,声声入耳,沈生,本官会彻查兹案,给你和这滁州的寒士们还一个公道。” 温善晋办起案子来,近乎是以摧枯拉朽之态,他躬自去县衙查案,此举无声无息,将当地的贪官污吏逮了个措手不及,知县连个替死鬼都没来得及找,就被温善晋上弹劾诟责,台谏官亦是抨击其奸邪贪猥,恩祐帝闻案大怒,下手谕罢免了以知县为首的贪官,直接褫夺官弁,贬谪为了庶人,起子孙三代不能为官。 沈云升不过是一位无名的寒士,在屈牌投了状,竟是将县衙里头的一众高官下马,亦是替滁州的寒士伸张正义,自那时起,他对温善晋持有一腔敬畏之心,纵然他并非研习律法,心中亦是滋长了一份崇仰,若是今后入仕为官,成为太常寺院正,一定要成为如温善晋这般的清正纯官。 温善晋激起了沈云升胸膛里的正直大义。 沈云升是那一年的解元,温善晋对他显然印象颇佳,便给老太傅去了一牒荐信,赶巧地是,这老太傅与沈家之间存藏有一份亲缘,老太傅便来了信札,自此,沈云升进京赶考,第一桩事体便是投奔老太傅,温善晋的伯乐之恩,他没齿难忘。 畴昔之事历历在目,如皮影戏一般,在沈云升近前闪逝而过,皆是变作了过眼云烟,他抬眸望定了温善晋,远遁的思绪亦是迅疾拢了回来,心中涌起了诸多驳杂的沉绪,温善晋居然对崔元昭与苏子衿投了毒,难不成,他真的是与媵王一伙的? 温善晋他,莫非也打算同媵王一块谋反,发动兵变吗? 明明是初春的光景,风和且日暖,沈云升却无端觉得脊椎添寒,掌心与脖颈之间,俱是覆上了一层萧瑟且湿腻的薄汗,他忽而幸庆是自己撞见了温善晋投毒的场景,而非温廷安,不然,撞见一直信任的父亲,居然是幕后元凶之一,温廷安必定会极为难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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