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抬手挤搡了她一下,把她一举推入了车壁之内。 温廷安佯作露出一抹惶然的惧色,规规矩矩地叩了首,蜷伏在一隅静候着,一些粗使婆子见状心生悯意,给她让了一个较为敞阔的位置,还悄然递上了一个馍馍,趁着幨帘落下,马车内骤然一黯,对她温声道:“您出来得急,怕是还没用早膳吧,这个馍馍尚是热着的,若不嫌弃,便拿着吧。” 温廷安受宠若惊般地接过,这个馍馍果真是热乎着的,口感也极软,用毕,她心中某一根心弦微有触动,对婆子们言了声谢,众人摇了摇首,笑着道:“吃饱了,便能有气力干活了。” 温廷安的眸底到底是捎了一份戚然,这些人怕是还被常娘深深地蒙蔽在了鼓里,明面上,说是来酒场里头干又苦又重的劳活儿,但她们不知晓地是,这其实是一场毫无退路的鸿门宴,她们随时可能丧命,帐籍会被灭毁,她们不知晓这是一场早就筹策好的阴谋。 温廷安端视着这些婆子与婢子的面容,她们的面容,或是布满风霜,或是青涩稚嫩,是一张讨生活且饱受摧折的苦相,眸底却具有一份暖和的冀色,身世虽说惨惨戚戚,但至少对眼前的日子充满着期望。 她很想告诉她们,『快逃,离开这里。』 温廷安张了张口,却是顿觉喉头涩然,什么话也说不出,就如在那一场绮梦之中的那般,身体像是入了禅定。 她侧了侧眸心,伸出手静缓地搴开幨帘的一角,日头一寸一寸地斜斜攀爬上了坊间楼宇,匀散出一派赤金色的远空淡影,外头是渐行渐远的破晓曙色,里头还是步步进逼而来的昏晦,这一围幨帘,将朝昏切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间,她淡淡地垂下了眼睫,一抹黯色薄薄地覆盖了下来,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然调查到了这一步,不会畏葸不前。 甫思及此,温廷安的面容恢复成了惯常的素淡之色,静静谛听着辚辚车毂之声,她不由想起了温廷舜。 她是去密查魏耷他们四人的下落,那么温廷舜呢? 他以秋笙的身份去了酒场,那势必就担司起了主舵竞标会的使命,不知为何,竞标会的规模盛大敞阔,光是凭借他与常娘,要应付二十一位承买者,极可能会自顾不暇,这就需要一个当堂坐镇之人。 温廷安心中即然浮现起了一道沉鸷阴峻的人影,媵王赵瓒之。 不知为何,她竟是能强烈地感知到一种预感,今日之时,必会同赵瓒之打一回照面,想起赵瓒之这一位人物时,她心中亦是随之泅起了一阵极为强烈的悸颤,这一份悸颤搅得她心中微慌。 温廷安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视线抻出了车檐,望向了行在前头的那一辆华盖马车,眉宇之间渐然拢起了一团隐忧之色。 华盖马车之内,秋笙静坐在了湖绿锦纹毡毯之上,敛目养憩,近旁的椿槿将博山炉熏燃了,少时升起了一抹浥浥清烟,车壁内外萦绕着娴淡的香气,她为秋笙与常娘各泡了两盏君山毛尖,常娘一面执着茶盏,一面对秋笙恭谨地道:“秋娘子,请。” 昨日听闻这位难伺候的主儿,差点将浣衣坊里的秦氏的指甲给剥除了,这事儿听在椿槿的耳畔里,就有些悚然慎微,这个秦氏昨日刚来,今儿就被驱逐去了酒场,饶是她是旁观的人,见此老妇之遭际,亦是不免唏嘘。 秋笙慵倦地睁开了双眸,抬起纤指揉了揉眉角,淡扫了那茶盏一眼,随手轻捻了起来,慢条斯理地涑了涑口,涑毕,只听常娘淡笑着道:“秋笙,我知你性子素来耿率,但昨番,你来寻我时,我心中讶然不少,你为何会改了主意,我前几日说服你去酒场主舵竞标会,你可是拂了我的面子。” 明面上是无伤大雅的调侃,但暗地里究竟是试探,亦或者是怀疑,那真实的意涵,可就是极为耐人寻味了。 温廷舜不紧不慢地将茶盏,搁放在了嵌玉珐琅几案之上,以手支颐,偏了偏首,娇慵的视线看向了车檐之外的景致,外头的春色覆落在了他皎白玉洁的面靥之上,默了一会儿,他淡声解释道:“前几日是秋笙不太懂规矩,拂了常娘子的一番眷意。这几日,秋笙整日在竞价会对着那几张面孔,看得都腻味了,也无甚么盼头可言,思来想去,秋笙也相通了,毋宁去酒场里头,见见世面,洗洗眼睛,莫负了常娘子的好意。” 这番话说得自是无懈可击,但听者也嗅出了几分野心昭彰的气息,教人不免推揣出,秋笙是看不上宋仁训与孟德繁两位公子哥儿,嫌殿前司与兵部官品低,想要攀更高的枝儿。 当然,在常氏酒坊里头,也只有秋笙胆敢道出这一般话,椿槿身为伶人之一,是万万道不出的,她姿容虽好,但较之秋笙,五官仍旧有几分逊色,因于此,也上不了竞价会的台面。 她来得比秋笙要早十来日,资历也比秋笙要深,但这天时地利与人和,倒俱是让秋笙给一并占了去,她心中不免有些涩然与妒意,但明面上巧笑倩兮地捧场道:“今儿可是沾了妹妹的福气,我这当姐姐的,亦能跟着开眼界了。” 温廷舜怎么能听不出椿槿的阳奉阴违,但他面色丝毫不显,与之客套数句后,便状似不经意地谈起:“今儿有这般多的天潢贵胄要来,若是要伺候人的话,坊间的好几位姐姐都能胜任,为何要偏生捎上下人院里头的那些贱奴?” 魏耷、庞礼臣、吕祖迁与杨淳被遣送至酒场时,是在两日前的傍夕,那一会儿,温廷舜并未同与他们一块,他也寻不着合适的时机来打探常娘的计策,目下的光景,时机到了,他问着了这一个疑窦,是自然而然,是十分契景的。 常娘先是抬手揭了茶盖,拂却了杯盏内的翡翠茶沫,浅浅啜了一口清茗,润了润嗓子,适才道,说起的却是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事体:“你可听闻过菱花燧石?” “菱花石矿?”一抹黯色倾轧过了温廷舜的眸心,前朝尚在之时,行伍出身的三皇叔曾担任过他武科的经筵官,当时皇叔在『兵械』一讲之中,就重点讲述过菱花燧石,它是一种名曰火-药之物的重要燃料,火-药此物,危伤极大,可在一瞬之间将广厦甍栋夷为平地,若是将其发展为国之重器,那么,今后在战场之上,晋军将立于不败之地,只遗憾,菱花燧石乃是稀缺之物,造火.药要使用到的菱花燧石,计值百石,但晋朝疆域小,遣兵部工部四处开采搜掘,绝非合理之举。 常娘提及了菱花燧石,应不是空穴来风。 温廷舜精谙燧石为何物,但秋笙乃是女儿家,落入风尘之地,见识终究有限,定然是不知情的。 故此,温廷舜露出显著的惘惑之色,思忖了一番,问道:“未曾听闻,此则何物?” 常娘放低了嗓音,道:“菱花燧石能制作兵械,诸如火-铳、火-药等物,旬月以前,我收到了风声,这京郊酒场里头,有劳役在建砌地下酒窖之时,不经意间,发现在窖底之下,竟是藏有大量的菱花燧石。” 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温廷舜心中陡地沉了一沉,心道一声果真如此,媵王此番回京述职,恐怕其真实的目的,便是盘下这一座京郊酒场,雇劳役采挖菱花燧石,用以冶炼火械,进而发动兵变。 那些所谓的流民作乱、士子街衢闹事,都是遮掩,都是幌子,都是混淆耳目。 赵瓒之一环紧扣一环,这计策真是缜密。 也勿怪为何他命常娘要专门雇外来的劳役,外来的劳役,人微言轻,易受控制,纵使知晓了这菱花燧石用作何处,媵王定会遣人杀了他们,他们死了,帐籍也会随之折毁,清理得干干净净,官府若要查他们的下落,便是颇为棘手了。 温廷舜一副若有所思之色,淡淡地问:“照此说来,前两日,常娘子调遣出去的那一伙新雇的劳役,便是去酒场里采挖菱花燧石的?” 谈及此事,常娘面容之上缭绕着一团翳色:“近些时日,采石的人手确乎是不够,我这才新遣了一批劳役过去,只不过,这一批劳役遣过去采石的那一日,石场里头就出事了。” 马车里的氛围逐渐变得凝肃如霜。 温廷舜酌茶的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一顿,稍息,问:“出了何事?” 常娘揉了揉眉心,敛目环视周遭,确证隔墙无耳之后,适才看着秋笙,徐缓地道:“石场里头,有一个深达七丈的隧洞,越往隧洞里去,那菱花燧石的数量便愈是丰沛,两日前新来的那一伙人,便是在隧洞的最深处采石,本来一切顺遂,但约莫是落雨之故,石块湿滑,洞基不扎实,他们采至半途,那隧洞忽然之间塌了,他们……” 常娘放下了揉眉的纤手,凝沉地道:“他们便是被埋在了隧洞之下。”
第71章 温廷舜窃自怔然了一会儿, 但也仅是停顿了数秒,缓回了神,继而复将釉花刻面茶盏渡至唇畔, 浅浅酌了一口君山毛尖, 郁绿色的茶汤在齿腔之间辗转一遭, 一径地灌入肺腑之中,稍息之时,他的喉舌里,便是平添了一抹显著的涩意, 韵味久远,他拢了拢神,将茶盏徐然搁放回了扶几之上, 顿了一晌, 凝声问道:“人被掩在了隧洞之下?” 他知晓,于近几日来, 因是由暮冬转孟春的光景,洛阳的天候冷暖嬗变快了些, 外头的雨水亦是变得较为频繁,采挖隧洞也是要拣日子的,一般而言,秋时乃系最佳的采石期, 雨水由繁转寡, 物候干燥,气候也不算严寒,燧石是易于采掘的, 也不容易受潮汽所影响。 媵王嘱令常娘在开春时节便大行采石一务,便不属于天时、地利与人和, 但因是太子赵珩之近来颇得圣眷,恩祐帝每逢早朝,皆会吩咐掌印内侍在龙座一旁置楠木漆椅,命太子听政,甚或是,涉及了江山社稷的一部分政事,会开始寻太子拿主意,一些政事奏折,也陆陆续续移交到太子的手上。 庙堂之上的百官,明眼人儿皆能看得出来,恩祐帝年事已高,龙体不虞,这是打算慢慢放权,行将立赵珩之做储君了。 赵瓒之本就是觊觎帝位,看到了朝中此番变局,想必更是坐不住了,若是等到秋意浓,再着手遣人采石冶炼火械,怕到那个时候,他的皇兄赵珩之已然坐上了龙座,朝中亦是已经形成了他的拥趸与鹰犬,届时,假令造兵起势的话,情状便是对他百弊而无一利,以赵珩之的品行与算计,怕是得登大宝的那一日,必会下诏肃清赵瓒之安放在庙堂之中的诸般势力,枢密院、刑部、殿前司等官衙俱是他的左膀右臂,假若让赵珩之对其进行整饬与换血,毫无疑问地,赵瓒之必会元气大伤,不说能不能大行兵变之事,就连制衡赵珩之的力量都消弭了,赵珩之会如何对待他潜龙之时就有谋逆贰心的皇弟,这般结果,就弥足耐人寻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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