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制敌先机,媵王的动作必须要快,要快,因着要快,致使他算岔了采掘隧洞的适宜天时,开春之初便急募了一批劳役,让他们昼夜不辍地掘采菱花燧石,这一桩事体他不好明面出手,他知晓大理寺盯他盯得很紧,遂是委托于暗桩之一常娘,常娘原是把事体办得极是妥帖,但不曾想过,天有不测之风云,久晴大雾必雨。 前几日,骤然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霏霏春雨,雨丝的势头并不甚,但对于石场里掘石的人,却是极为致命的,粘稠绵密的雨水,悄然渗入了石基与地脉深处,让这深达七丈的隧洞,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将其肢解成了一座岌岌可危的危楼,夜半雨水一沉,这一座隧洞就轰然坍塌沉陷,那石场里那劳役督头的话来形容,那场面撑上一句山崩地裂也不为过,场面极为骇人震颤。 隧洞里头,拢共有七人,有三位资历较老的劳役,另外四位俱是当日新来的劳役,不消说,温廷舜已然知晓这四人是谁了。 他端坐在马车之上,思绪却如纸鸢一般纵出了窗沿,他想象着坍塌时的情状,七人尚在隧洞的最深处采着菱云燧石,他们没个防备,也压根儿来不及逃,悉数被掩埋在了七丈之深的地脉之下。 事态远比温廷舜所料想得要严峻与复杂,隧洞若是坍塌了,不论大小,里头被掩埋的人,能活下来的,近乎微乎其微。 那么,魏耷、庞礼臣、吕祖迁、杨淳他们…… 这一道消息,压得格外严密,唯有酒场的督头与常娘二人知晓,椿槿也是今番才知晓隧洞吞人一事,花容之上难掩诧色,但很快恢复了镇定:“塌了也无妨,好在那些被掩埋下去的人,一个一个俱是奴籍,只消将帐籍和路引一并地毁了去,饶是有人泄情给了官府,官府调兵遣将来酒场探查,怕是也查不出这些人的名分,若要立牒讼狱,怕是更加困难。总之,优势是在我们这里。” 常娘眸心淡淡,说道:“石场之中,不会有人泄密的,有云督头在场子里头把关住了那些劳役们的嘴,一番声东击西的恐吓,他们便是吓成了软脚虾,假令又有人嘴碎,便立即拖去杖了罚,以儆效尤,现在,这些人的嘴特别严实,他们知晓,自己的命拿捏在了石场之中,只有在石场里头,才是最安全的,若是出了石场,他们的性命便是不保。两害相较取其轻,但凡是个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们心中都有计较,纵使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会将此事捅出去。” 温廷安眸心深处,覆了一层极薄的冷霜,任由扶几之上酌至一半的香茗冷却。 照常娘的意思,那云姓的石场督头,怕是也将酒场里头的劳役悉数严教了一回,一时之间,石场里人人自危,委实不敢妄自多言。 这也勿怪阮渊陵派遣出去的暗探,为何查不出魏耷他们四人的线索,原来是消息都被常娘与督头压了下去,纵然要密查,但那劳役们集体串供,口风甚严,旁敲侧击一番探询,也不易问出端倪。 他袖裾之下那一截清瘦修长的手臂,青筋微微突起,甚至是骨骼也骤显了起来,白皙的面庞沉浸在了半晦半暗的光影之中,眼眸隐微地眯了起来,淡淡地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将内心里的一些思绪镇压下去,克制住了面部神态,表情仍旧薄澹矜冷,似笑非笑地问道:“倘若这些被掩埋在了隧洞之下的人,他们还活着呢?” 椿槿蓦地一怔,遂是望向了常娘,秋笙继续问道:“这些劳役如果还活着的话,常娘子可有遣人将他们救出?” 这一番话,多少有些质询的意味了。 常娘默坐了一会儿,看了秋笙一眼,秋笙的眼神是纤柔的,没什么锋芒与寒意,似是方才那一问,不过是她随口问出来的话罢了,并无与她针锋相对的意思。 常娘下意识揉了揉眉骨,暗忖自己应当是多虑了,秋笙的底细她特地查过了,是扬州西湖的一位瘦马,父母双亡,身世惨凄,被牙行转手卖了三次,前两次因不堪鸨母蹉跎剥削之忧,都逃了出来,这一次她被牙行卖入了常氏酒坊之中。 常娘初见秋笙纤弱扶风的模样,不知为何,竟是想起了自己一个早夭的女儿,她女儿同秋笙一般,姝色艳美,身骨却很孱弱,脾性亦是娇纵,而讳字里,亦藏有一个『笙』字。假令不是因一年前的元祐战乱与和谈,她的笙姐儿,就不绝会沦落为了战俘,被金人抓去了战俘营里,像是卑贱之物,被大肆轻侮,常娘是后来实在乱坟岗寻到她的笙姐儿的,滂沱大雨之下,小女孩的衣衫尽破,眸瞳黯然,脸色枯败,俨似被尽数蹉跎的一枝娇花,尽成凋敝之色,零落成泥,毫无生气。 那一年,她的女儿笙姐儿只有十五岁,在一年前,她刚为笙姐儿觅了一位好良婿,双方家里都互换了庚帖,纳了吉,筹算好了嫁妆,待一切准备停当,今岁惊蛰前后,笙姐儿就准备嫁做人妇了,但元祐议和一案,将一切都尽数扰乱了。 常娘其实还有一个儿子,名曰旬哥儿,但她偏偏宠爱笙姐儿,大抵是笙姐儿太柔弱了,也招人疼爱,常娘的爱就不是雨露均沾的,对儿女们的关注之中,总是会偏向笙姐儿多一些,致使旬哥儿并不亲近她,反而亲近父亲,但在一年前的战乱之时,旬哥儿的父亲死在金兵的乱刀之下,笙姐儿也死了,常娘悲痛欲绝,原本也欲自尽,是旬哥儿阻住了她,拉着她随着大队伍一路流亡,从元祐一路流亡至了蓟州,再从蓟州流亡至幽州的漏泽园。 这个年仅八岁的小男孩啊,挺直了脊梁骨,用一张虽稚嫩却坚执的面容,对她一字一顿说:“娘不能这般自私,我好想活着,可是您死了的话,旁人便会说我是个没娘的种,我不想受旁人的轻侮。所以——” “娘,求求您,求您活下来,好不好?” 常娘的死志一下子就轻了,她更是被旬哥儿的话一举击溃了,她答应过旬哥儿,要好好活着,旬哥儿是她活在人间世里唯一的盼头了。 她对旬哥儿好了不少,让他在幽州的蒙馆里读书,旬哥儿有科举的念头,她祈盼他往后能步入青云路。 她对旬哥儿越好,与诸同时,她心中也对笙姐儿愈有浓深的愧意,她没有保护好她的小姑娘。 思绪千回百转,常娘在七日前,初见了秋笙之时,竟是有一种如见夭女的幻象,毕竟,二人真的生得太相似了,不仅是面靥与五官,身量与谈吐,还有是那穿衣的用色与偏好,都别无二致。 那一袭遍地荼白天水碧,便是她为笙姐儿所缝制的嫁妆之一,当这一席裙赏穿在新来的秋笙身上之时,有那么一瞬间,常娘心中大恸,深深觉得,是她的笙姐儿回来了。 可理智在不经意间地惊醒了她,眼前的秋笙,并非她的笙姐儿。 一片亭亭青烟之间,常娘缓然地回了神来,思绪回笼,心中的沉痛之意淡了些许,眸色亦是微微凝了住,看回秋笙,她的心肠硬了一硬,声音陡地冷然了几分:“新遣出去的那一批劳役,纵然他们有存活之机,但这些人亦是不能活。” 温廷舜心下蓦然一凛,在原地静坐了好一会儿,常娘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几近于不言而喻——这就是说明,在隧洞塌陷了以后,常娘并未吩咐云督头立即进行掘洞之务,石场之上的劳役,他们没有救人。 这是在置魏耷、庞礼臣、吕祖迁与杨淳四人生死于不顾。 温廷舜没有去问常娘为何未行救人之举措,否则,容易招致常娘的怀疑。 不过在此番,常娘抬着眸看着他:“秋笙为何会问及此事,那一批被掩埋在隧洞里头的杂役,可有你相识相熟之人?” 看上去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但在斟字酌句之间,满藏着试探之意。 椿槿亦是反应了过来,目光落在了戗金填漆的几案之上,不动声色地为秋笙重斟了一盏茶,勾眸巧笑地道:“常娘子莫要说笑了,妹妹是什么身份,那些劳役又是什么身份,妹妹怎么可能会认识那些人?” 透过窗棂隔间的赤金色熹光,在偌大的车壁内外轻轻震荡着,温廷舜的秾纤睫羽之上蘸染了一些碎光,因此衬得他面容一部分浸溺在了晦影之中,情绪莫测且未明。 少时,温廷舜温沉地笑了笑:“秋笙是在替常娘子做考虑,您这几日皆在筹办竞标会一事,兹事体大,切不能出任何篓子,加之能来竞标会的人,非富即贵,万一有人发觉了隧洞吞人一事,起了疑心,那岂不是扰乱了您铺设好的整一盘棋?秋笙问及此事,不过是怕有些人,意图不轨,坏了您的好事,未雨绸缪,总归是好一些的。” 此处所提及的『有些人』,其身份与算计,自当是不言而喻。 常娘眸底晃过一抹异色,这酒坊内外,最近确乎是被大理寺的暗桩盯上了,对方还盯得格外隐秘,就拿昨夜来说,竞价会的前夕,这账房里的李账房与管事小厮,俱是被砸昏在地,不省人事,而这藏匿于暗格之处的一叠假账册,据掌事姑姑说,没有动过的人为痕迹,遍搜那账房上下,亦是没有任何一物缺失。 那就奇了怪了,这个贼人潜入账房,打昏了李账房与小厮,又不探囊取物,其之所图,究竟是什么? 常娘虽摸索不出这贼人究竟怀揣什么计策,但她早已在暗中布下了暗桩。 常娘淡然一笑,目色轻轻落在了升起袅袅青烟的茶盏之上,道:“原来秋笙是在忧心这般事,无碍,我已暗遣一位人物,设了一些计策,估摸着,那些人行将是咬饵了。” “咬饵?”温廷舜狭了狭眸心,“常娘子的意思是,您今番只留掌事姑姑一人在坊内,明面上是疏松管制,暗面下是一出空城计,专门用来引蛰伏在坊内的贼人上钩?” “错了,这一回,不是掌事姑姑设计,她不过是宅妇,哪有祓除细作的本事。”常娘云淡风轻地抿唇而笑,玉润修直的指腹,在扶几之上轻轻叩击着,奏出了一阵颇有节奏韵律的声响。 温廷舜敛了敛袖裾,心中思及了什么事,陡沉了下去。 常娘遣了一位人物。 这人是谁? “那岂不是坊内有一出好戏可看?”椿槿笑着附和道。 常娘抿了抿檀唇,道:“估摸着,现在好戏就已经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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