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温廷舜的武学造诣,是凌驾于魏耷与庞礼臣之上的。 也就在那一个瞬间,温廷安脑海里一些久远的记忆,蓦然被唤醒了,她回溯起护送梁庚尧去崔府的那一夜,在半途上突然遭遇到的一众玄衣客,玄衣客为首的一个少年刺客,凭依软剑与朱常懿正面交锋,还胁迫了她,俄而,她示弱引虚,将麻骨散撒到了他的身上,摆了他一道。 自那时起,温廷安没再见过玄衣客,也没见过那个少年刺客。她当时并没有搞清楚这些人的目的,为何要劫马车,看上去,显然不像是冲着梁庚尧此一大金谍者来的,更像是要顺藤摸瓜,为了寻到她的上峰。难道玄衣客同枢密院是同一战线的,皆是效忠于媵王赵瓒之? 温廷安深深忖量了一番,很快推翻了这种猜测,这也不太可能。依照现实的情状来看,钟伯清当时认定玄衣客与温廷安是一伙儿的,两方人马很快就动起了兵器来。假令玄衣客是效忠于媵王的,那么,及至刑部尚书钟伯清搜查马车的时候,两方人士必定不会生出抵牾与冲突,温廷安也不可能同朱常懿顺利逃脱,并成功护送梁庚尧抵达崔府。 如此想来,玄衣客既是不隶属于媵王阵营,更不隶属于阮渊陵这一阵营的,那么这一伙人,究根到底,到底是什么来历?温廷安暂且推揣不明白。 她虽然猜不出玄衣客截路的真实目的,但至少是对这一伙人有一些印象在的,尤其是那位少年刺客,这厮当时以软剑抵住她的脖颈间,作要挟之势,更是教她刻骨铭心。 他的声线,他的眉眸,他的行止,他的气息,她俱是铭记在了心底。 思绪渐缓地回笼,温廷安轻轻地敛了一敛眼眸,悠悠直视着温廷舜,少年已然褪下了秋笙贯穿的罗黛裙裳,换上了一身沉敛利落的夜行衣,他身量颀长修直,笔挺如松柏,火光在他的合襟之上投落下了一片阑珊且斑驳的疏影,及她视线下挪之时,只见少年衣袖的裾摆之处,一点一点地浸漫出了殷红的血渍,他之前同长贵交手时,虽处于上风,但无可避免会受到一些伤害,也会受了一些伤。 方才在隧洞底下同长贵对峙时,温廷安没有做过多的留意,此番细致地观摩温廷舜的时候,她便是很快地觉察到了这一丝端倪,神情一时变得微滞,朝前行了几步:“温廷舜,你的手骨处,受伤了。” 温廷舜神色极淡,摇了摇头,莞尔道:“不打紧,长兄方才想说什么,不妨直接说下去吧。” 他一面云淡风轻地说着这番话,一面不着痕迹地,将负伤的那一只手藏在了身后,温廷安知晓他身上的伤其实并不算轻,毕竟当初长贵使出的招数,俱是满含弑气的杀招,温廷舜同他交锋之时,若是稍有一个不慎的话,便是可能丧命。 温廷安心中微微地起了一丝褶意,想要问下去的话辞,均是僵滞在了口中。纵然怀疑他是那一位少年刺客,待确证了之后,又当如何?至少除开那一夜之外,他从未做过任何实质性的,伤害过她的事情,恰恰相反,他一直都在保护她——在母亲吕氏罚她跪祠堂时,他拖着病体,陪着她一起跪下;在升舍试的那一日,士子动乱,流民寻衅,他替她捱过一枝毒箭;在遭了火殛的四夷馆之内,长贵对她生出了浓重的杀心,是他护在她面前,替她当下了长贵的杀招,护她身心无虞。 温廷舜虽然有时冷清且毒舌,腹黑且心机,但他一直皆以后辈对对待长辈的礼节,对待着她。 甫思及此,温廷安心中有一小块地方,兀自坍塌了下去,虽然塌陷的地方极其细微,庶几是不可见的,但它到底还是坍塌了。 “你坐下,我给你敷伤。”温廷安镇压住了多余的思绪,自袖袂之中,摸出了数只白釉漆瓶的药膏,却见温廷舜竟是岿然不动,少年黑白分明的眸底,悄然掠起了一阵波澜,慢腾腾地打量着她,口气攒着一丝微妙,问道:“长兄不是有话要问我么,怎的不问了?” 温廷安清了清嗓子,淡淡地解释道:“是的,我本来是想问你的,但见你现在受了伤,那理应是疗伤为先。” 温廷舜对此不置可否,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他垂着邃眸,温驯地循照着温廷安的话,半坐了下来,少时,温廷安在他近旁徐缓地坐了下来,她望着他衣袖之上的零星血渍,血渍由浅转深了,由鲜红凝成了透紫青之意的红色,她心中是有一些愧意的,若是她早发生温廷舜负伤的话,她一定不会同长贵对峙这般久,这般一来,温廷舜的伤势也不会拖延得这般久了。 慢慢地拂开了袖裾,少年蘸染着数道血伤的一截胳膊,展露在了温廷安的眸底,尤其是在火光的照彻之下,这些伤口就显得格外明晰,教人触目惊心,温廷安已经不是第一次为温廷舜上药了,一切都是轻车熟路,她娴熟地挤了一些薄凉辛涩的药膏,兑在了指尖之处,糅合着药酒,接着,细细地匀抹在了少年的伤口处,力道拿捏得极轻。 温廷舜秾纤鸦黑的眸睫,轻轻然地颤了一颤,势若枝杈之上的一枚树叶,经受春夜里的凛风一阵吹荡,悄无声息地朝下坠落了去。 他的视线定格在了,温廷安落在了他肌肤处的一截指尖。 她的手指筋骨明湛剔透,漂亮如瓷,但今夜风稍寒了些,她的指骨与关节处都泅染着一丝别样的红,色泽极是生动鲜活,她的肌肤本就皙白,在白肤的映衬之下,这一抹冻红覆在了上方,就显得格外明晰。 温廷安发现少年在看着她的手,下意识以为他有些芥蒂,她为他敷伤的举止,她一时有些迟疑,思量着要不要收回手,但转念一想,若是她敷伤敷至一半,只会更让人起疑,她遂是解释道:“依照你目下的伤势,自己为自己敷药,显然是有些不太方便的,也难免会敷药不周。” 温廷舜显然是听出了温廷安的话外之意,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拢了拢神识,视线从她皙白的指尖,一路上挪,最后聚焦在了她的面容之上,他的卧蚕弧度深了些许,道:“长兄说的在理,劳烦长兄了。” 少年的嗓音带着几分慵懒的意蕴,许是他有些乏意了,话至尾声,话腔裹藏着几分极浅的倦意。 温廷安听罢,淡淡地舒下了一口气,心中绷紧的一根细弦,逐渐松弛了下来,还好,温廷舜没有多想。 她垂着首,面容隽秀疏逸,正专心致志地将药膏敷抹在他的肌肤处时,她的鬓发在这无意之间,拂扫到了少年凌厉的下颔,温廷舜眸色倏忽黯了一黯,空闲的那一只手,欲要去撩拨一下她鸦鬓青丝,但指腹伸至一半,他顾及到了什么,复又隐抑且克制地敛回手,凝声说道:“长兄翌日若是要去打前锋,去茗鸾苑探查敌情的话,务必带上我。” 温廷安闻声,适时抬起了头来,好巧不巧地,因是两人挨得近了些许,庶几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在她抬首的那一刹,她的鼻尖碰擦着了少年疏朗薄冷的下颔线,仿佛两块燧石在干燥的空气之中,碰蹭出了一簇燎亮湛明的花火,这一花火,原先是爝火之势,随着时间的淌逝,而渐成燎原之火。 温廷安与温廷舜俱是一滞。 但他们没有怔滞太久,仅是佯作若无其事地挪开了视线,温廷安按捺住失序了一瞬的心跳,视线落在温廷舜的伤口,手中敷伤的动作,丝毫没有停下,淡声道:“我之前已经说过了,若你仍旧是『秋笙』,我会让你去茗鸾苑,让你留在常娘身旁,继续打探敌情态势,但你目下身份已经暴露了,让你就这般只身潜入敌境,委实太过于危险了,我不能让你去涉险。” 温廷舜一听,悉身微微地滞了一下,心中仿佛被一株狗尾巴草,反反复复地撩弄了几下,泛起了一阵亘久的颤栗,让人食髓知味,他拇指指腹摩挲了一下食指的指关节,对温廷安淡声道:“虽说是身份暴露了,但我还有轻功傍身,来去自如,探查敌情之时,便是不易被发现与觉察,并且,我也能替长兄打掩护,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份照应,是也不是?” 话是这个道理儿,没错,温廷舜的话辞无懈可击。 温廷安唇角抿成了一条线,晌久,适才反驳他的话道:“纵然你的轻功能达到雁过无痕的水准,能替我打掩护,但这也不能掉以轻心,这东苑之中有媵王、完颜宗武、庞珑与钟伯清,此些人皆是狠角色,皆是不好对付,若是教他们其中一人发现了你的存在,你可能会陷入危险之中,他们兵卒众多,而你只有孑然一人,谅是轻功再好,又能如何,你也会濒临寡不敌众之局,到时候你当如何应对。” 温廷安道:“总而言之,这件事,我不会同意,也不答应。” 火折子上摇晃的酥油火,落在了两人身上,火光将彼此的面容映照得半明半暗。 温廷舜眉眸掠过了一抹极淡的笑意:“可是,让长兄一人去打探敌情,谅是你身上有伪饰,但无可避免会遇到危险,我也不能让长兄兀自一人去涉险。” 温廷舜这般说话,显然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温廷安先是一噎,继而是哭笑不得,正想启齿辩驳一二,殊不知,在下一瞬,却见温廷舜敛着眸色,一错不错地望定她,那一只手隔着一层袖袂,不轻不重地握着了她的骨腕,正色地说道:“长兄方才有一句话说岔了,我并非孑然一身——” “毕竟,不是还有你吗?” 少年的话音,俨似一块凭空抛掷入深潭之中的磐石,一举掀起了千层浪,那看不见的涟漪与水花,于瞬息之间,震荡在了温廷安的心腔之上,她瞠着眸心,睫羽显著地颤了一颤,视线迎面撞上了少年深静如止水的漆眸,因是离得近了些许,她在他的瞳仁之中,寻觅到了她自己微小的身影。 此番,温廷安多少有一些语塞,她素来是伶牙俐齿的,反应也极快,但在此遭,她是生平头一回陷入了大脑乱如麻的状态。 少年的声线惯常是锋锐的,但方才说话时,减淡了几分锐利,平添了难得柔和,他的目色,亦是随着话音之起落,而逐渐变得温煦近人,时有几缕幽风,自隧洞顶上扫掠而来,两人的衣裾被风剧烈地卷起,牵扯出了无数的褶痕,但那被卷了乱的,又岂止是彼此的衣袍。 温廷安的心,似乎也随着袖袍被拂乱,而随之乱了,心尖之上漫延出了深浅不一的褶痕,衣袍之上的褶痕,是浅淡的,而她心尖之上的褶痕,是浓烈的。 温廷舜的那一席话,如时涨时伏的潮汐,推挤在了她的心口之上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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