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想跟本王谈条件?”赵瓒之先是一怔,继而眸色攒着一抹寒泠泠之意,他没料到温廷安敢有这般成算,他同这般多的人打交道,世人畏他,惧他,恐他,恨他,恨之欲其死,而温廷安不避不让,是第一个敢直言不讳同他谈条件的人。 温廷安呼吸微紊,心中其实是有些局促的,凭恃她的身份,面对王侯贵族,谈条件是根本不够格的,但目下情势格外特殊,她必须铤而走险,赌上一把。 她眉眼疏淡如云,俯眸低颔,柔韧地说道:“我何来的胆子,敢同七殿下谈条件,不过是就事论事,既是替阮掌舍筹谋,亦是替殿下绸缪一番罢了。” 这般话说得好听极了,既是给阮渊陵挽尊,以聊表自己对东宫的忠心耿耿,又是顾及了赵瓒之的颜面,两方皆是不吃亏的。 赵瓒之心中有一丝触动,又听温廷安道:“殿下若是有兴致听我的谏议,不若思量一番,先行解了我的定身穴?” 赵瓒之眉心轻凝了一番,淡扫了温廷安一眼,陷入了静默之中,似是在斟酌她的话,俄而,他停住了摩挲玉扳指的动作,拂袖伸腕,并指戳向了温廷安的定身穴。 温廷安目下能够动弹了,遂是粗略地揉动了一番筋骨,也不再抖包袱,朗声说道:“目下已然是迫近辰时的光景,距离午时牌分还有不足两个时辰,时间紧迫,殿下若是有抓我的空暇,弗如遣人搜找出火-药的埋藏之地,拔除完颜宗武安置在冶炼场之中的爪牙,否则,殿下在同完颜宗武谈判之时,难免会落入对方的掣肘之中。” 温廷安之所言,不无道理,赵瓒之静思了一会儿,淡声道:“你的谏议确乎有些道理,我会考量一番。” 温廷安道:“既是如此,那殿下也该考量一下我的——” 话未毕,赵瓒之倏然掠起了一记锋锐的手刀,照定她后颈处劈削而去,此举颇为猝不及防,温廷安没个防备,硬生生扛下了这一击,须臾,她的眸瞳蒸散成了一片墨云,整一具身躯朝前趔趄了几下,行将倒在地面之上,赵瓒之抻出一条劲韧结实的胳膊,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躯。 赵瓒之的目色如一枝细密的工笔,肆无忌惮地描摹着温廷安的容色,在接住她身躯的那一瞬,他觉知到落入自己的怀里的,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柔软,空气里,甚至是盈满了清香,这是独属于女儿家的幽氛,却与怀中人的造相截然不符。 聪颖敏锐如赵瓒之,他很快明悟了一切,用近乎呢喃的口吻,哑着嗓子,徐缓地道了一声,“原来如此。” 他在揭开了温廷安的胶质面具之时,头一眼所带来的惊艳,并非虚幻无实的,而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这位温家大郎,其实是个女儿身,其姿色称得上是上乘的,放在整座洛阳城的女眷之中,论上一句姝色无双亦是不为过。她不仅是姿色极佳,也称得上聪悟伶俐,一行一止之间,俱是颇有胆识和谋略,是他钦赏的范儿。 赵瓒之的眸底,渐而露出了一抹浓郁的憾然之色,低低的喟叹了声,“可惜了。” 倘或温廷安不是为赵珩之效命,不是效忠于阮渊陵,他兴许可以将她留在身旁,予她重用,待他实现了一统江山的筹谋之后,许她荣华富贵,但这一切,都已然是太迟。 温廷安是东宫的走狗,她知晓得太多了,而今落在了他手上,她唯一的下场,便只有一个死。 赵瓒之将椿槿吩咐了过来,椿槿见了温廷安晕厥的这番情状,心底起了一丝异色,视线规规矩矩地垂落了在地上,双手拱起高举过眉庭,恭声问道:“殿下,这位温家大少爷当如何处置?” 赵瓒之寒声道:“这人是阮渊陵的一枚棋子,尚还可做人质,先将她关入地牢,时机到了,便拿她当令箭来使。一言以蔽之,这人是温家的嫡长孙,落在了我们手上,阮渊陵若是届时带兵来查封酒场,也必会看在温廷安的份儿上,不敢对我们轻举妄动。” 椿槿听明白了话中深意,温廷安目下的身份是人质,一旦没了价值,就不必留其性命了。 她审慎地应喏了一声,便是将温廷安押了下去,临行前,赵瓒之又嘱咐了两桩事体。 ——“温廷安来冶炼场的事,除了本王,目前只有你一人知晓,切勿为旁人所知晓,庞枢密使与钟尚书都不可,若是本王从旁人口中知晓了这一桩事体,本王便是唯你是问。” ——“且外,你让庞珑庞枢密使下来一趟。” 这些事,椿槿逐一应下。 少时,庞珑便是匆步而来,稽首行揖道,“殿下寻微臣,是有何嘱托?” 赵瓒之道:“你拨出一部分兵力,查封整座冶炼场,并清算火-药的数量,假令火-药的数量与账簿上的对不上,便需将相关的可疑之人扣押下来,询问其火-药的下落,务必要搜查出来,兹事体大,延宕不得,限你在一个时辰之内办好,可行否?” 庞珑是个聪明人,自赵瓒之的话辞里,敏锐地品出了一丝端倪,他没再赘问下去,拱手道:“微臣遵命。” 嘱托完庞珑所要做的事儿,赵瓒之还有一桩事体,必须要赶在午时正刻前做好。 长贵尚还在温廷安他们这一群少年的手上,这些人目下避藏在采石场之中,窝藏了这般久,也是时候该斩草除根了。 赵瓒之对庞珑道,“钟尚书人在何处?” 庞珑忖量一番,禀告道:“殿下敬启,应您之令,钟尚书目下率着云督头以及一众干将,前赴采石场捉那贼人去了。” 赵瓒之意味深长地说道:“不知庞枢密使可知晓,钟尚书所要抓得贼人,都是些何人?” 庞珑面露凝色,道:“依微臣之见,这些贼人应当隶属于鸢舍中人。近些时日春闱告近,太子意欲从三舍苑之中,摭拾一批新苗,为己所用,但为了掩人耳目,太子将此些谍者命名为『纸鸢』,纸鸢汇集之地,乃是称为『鸢舍』。据微臣了解到,阮渊陵最近在替太子培养一批新人,这批新人属于第九斋,拢共有九人,至于具体名单,微臣已然遣人去着手调查,不过,微沉收到了一些风声,说是阮渊陵将温家大郎、二郎以及吕家的少爷都纳入了囊中,不知是真还是假。” 赵瓒之笑了笑,摩挲着玉扳指,慢条斯理地道:“偏巧,本王这边亦是收到了一些风声,说是令郎也加入了九斋,为阮渊陵所用。目下的光景,钟尚书率云督头去采石场捉贼,若是寻着了令郎,不知庞枢密使该当如何是好?” 这一席话所蕴含的内容太密了,庞珑的视线,陡地凝滞了一瞬,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髯须颤了一颤,不可置信地道:“按殿下的意思,庞礼臣跟那一群贼人一起?” 可是,据他所知,庞礼臣今岁成功升舍,他凭一己造诣与武略,被调去神枢营,顺遂地当上了千户长。月前听闻至这一则消息,庞珑还颇为蕴藉,觉得庞礼臣终于是开窍了,也就没再遣人去监督四郎了。 殊不知,这个逆子居然背着他,临阵倒戈于东宫麾下,加入了鸢舍,成为一位纸鸢,替太子效命? 这怎么可能?! 庞珑之前对庞礼臣千叮咛万嘱咐过,依照当下的时局,随着大邺的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温家与庞家只会是势不两立,两家之间横亘着的是一道天堑,为何庞礼臣还如此固执,竟是同温廷安厮混于一处?为了这一位狐朋狗友,公然叛离了庞家,效忠于赵珩之? 庞礼臣何至于此! 若此事为真,那庞珑可真是要气急攻心了。 他怎会养出,如此一个不明事理又抵牾如牛的孽子! 赵瓒之负手而立,幽幽道:“庞枢密使不若去采石场看上一看,本王估摸着,钟尚书与云督头应当是将那些贼人,搜掘了出来了罢。” 庞珑心腔之中攒着一股浓深的郁气,重新被摁压了回去,拱手道:“让殿下见了家丑,犬子不自省思,所犯之事颇大,冲撞了殿下,微臣这就便去核查一番,假若犬子真同那些少年贼人狼狈为奸,微臣必然会循章程办事,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偏袒。” 赵瓒之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对庞珑之所言不置可否,淡觑了他一眼,道:“如此便好,本王相信庞枢密使会公事公办。” 庞礼臣言讫,便复匆匆离却。 他面上的容色,在背对着赵瓒之的那一刹,即刻阴沉冷冽了下来,袖裾之下的手掌拧成了拳,因是力度过紧了,手背处是阵阵青筋凸显,并以虬结之势,盘踞在了臂腕之上。 他从地下的冶炼场之中,疾步走出了来,心中蓦然生出了一丝计较,当即召集了一众私兵干将,“众人听令,去采石场!——” 此时是辰时二刻,天光初开,暖日高悬,天气晴好,一缕温煦的日光,悠悠洒照在了温廷舜的身上,他蛰伏于茗鸾苑与四夷馆之间的墙檐瓦楞之间,他看着温廷安寻着了通往冶炼场的秘密甬道,但一时半会儿都没出来,少年的眸色黯了一黯,心想,以温廷安办事的效率,不至于如此慢才是。 温廷舜绕着整一座茗鸾苑遁行了一遭,发觉今日东苑与西苑,两院之间的兵卒戍守情状有些微妙,昨夜是东苑的兵卒数量多些,但在今日,绝大部分的兵卒悉数都被调遣走了,戍守在了西苑,这般一来,东苑的戍守就变得宽松了许多。 这应当不会是某种巧合。 温廷舜心中突地掠过了一阵不详的预感,试想一下,赵瓒之疏松了对东苑的防守,而加重了对西苑的兵力,真实用意是为了什么? 此不正是声东击西,引蛇出洞之计策么? 温廷安和他,今次要去东苑探查冶炼场下落,以及监督双方谈判之情状,赵瓒之有意遂了他们二人的意,疏松了对东苑的兵防,让他们顺遂地潜入内。 当二人潜入的时候,赵瓒之同时也加强了对西苑的兵防,魏耷他们以及长贵,都是隐蔽在采石场的隧洞之中,若是教钟伯清与云督头二人逮着,魏耷与庞礼臣姑且能够御敌自卫,但吕祖迁与杨淳可就未毕了。 这还是只应对钟伯清与云督头的情状,若是应对庞珑所率领的兵马,两方围剿夹击,那他们四人怕是九死一生。 赵瓒之的真实用意恐怕就是在此处。 正思忖间,一阵迢迢樀樀的疾步声,如盛夏狂沛的骤雨一般,在东苑的戟门之下戛然响起,阵仗由远渐近,复由近渐远,温廷舜凝了凝神色,循声探身而去,倏见庞珑率着一众身着锁子甲的精兵,直奔西苑采石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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