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伯清知晓此人的功夫,更是知晓此人的身份,速度能这般可怖的人,除了温廷舜,还能有谁?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钟伯清已然是无法及时做出任何防备。 只闻『砰』的一声响,钟伯清悉身俱是痹麻不已,虎口被震得极为生疼,半膝伏地,那火登时被连绵的雨水给扑灭了去,火柄咔哒摔跌在了地面之上,一派狼狈颓然之势。 身后的一众将士们,见到此状,登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他们逐渐露出了一抹犹疑的容色,此番突生变故,极为举棋不定,不知道该去营救他们的头领,还是继续点燃身上的火药。 温廷舜出现得非常及时,温廷安也出现在了九斋之中,沈云升细细看了她一眼,确证她身心无恙之后,心中的悬石适才安稳着地。 温廷安趋步行至阮渊陵身前,将赵瓒之获擒一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遭,事态紧迫,她只拣了重点内容简述。 阮渊陵眸露一抹钦赏之色,但这抹情绪并不显山露水,只淡声道:“你们二人这般冒险行事,下次不可再有了。” 温廷安自当是连声说好,又将温廷舜的计策同阮渊陵简述了一遭。 阮渊陵心中无声地起了一些计较,隔着浓重的烟云和雨雾,朝着那个少年的身影看了过去。 恰在此刻。 温廷舜对着阮渊陵遥遥看了一眼,眸底露出了一丝深意,阮渊陵即刻悟过了意,适时负身前驱,对着这一众群龙无首的兵卒戍卫朗声道:“目下摆在你们有两条路,要么弃药投诚,尚有赎罪之机,要么——”阮渊陵没有将后边的话详叙下去,他只是道:“你们负隅顽抗的时候,不妨想一想你们的妻儿,假若你们死于这场内讧之中,那么,你们的妻儿,又有何人来照顾?纵然你们不为自己着想,也应当替妻儿着想一番,是也不是?” 大理寺卿打得是一手感情牌,偏巧这些造反的戍卒兵卫,亦都是吃软不吃硬的。原以为对方人马要诛杀他们,但没想到,阮渊陵竟是允诺给他们留下一条活命的路。 阮渊陵这一番话,如泄了火的纸牍,旋即在兵阵之中传了开去,众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原是整饬好的军纪与军心,即刻发生了剧烈的动摇。 躁动的兵马,一时之间,都陷入了片晌的深寂之中。 钟伯清其实还是有些意识在的,虽说温廷舜的手刀落得又沉又重,将他劈削得通身皆麻,骨骼几近于散架崩裂,但是,钟伯清意志力是极为强大的,他顾念着自己最后一个任务还没有完成,他不能就这般轻易的倒下。 阮渊陵仅凭三言两语,便是一举策反了他的兵马,委实是极为可恨。 钟伯清在万念俱灰之际,护甲之下的铁掌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他城府权谋弗如阮渊陵,身手功夫也弗如温廷舜,在这两方面,吃了大亏,亦是在所难免,但这并不代表他的计划就没有办法去完成。 钟伯清竭尽全力,也会完成赵瓒之亲自嘱告的密令。 必须要乘其不意,攻其不备。 钟伯清只有一个目的,媵王殿下必须要活着,他为他的江山社稷筹谋了这般多,万万不能轻易地付诸东流。 大理寺与枢密院,是媵王实现宏图霸业的最大绊脚石,同时也是知晓内情最多的存在。 只要能拦住大理寺与枢密院,哪怕一起死,倒也是无妨的。 钟伯清从跟随赵瓒之、舍生效忠的那一霎,就没想过要苟且偷生。 亦是根本没想过要临阵倒戈。 趁着阮渊陵以及九斋的少年注意力,都在那一众将士身上,钟伯清的眸底,适时生出了一丝诡谲至极的笑意。 偏生这一幕被温廷安看着了,她发现温廷舜就正背对着钟伯清,他好像没有去特地防备。 此景,温廷安的太阳穴突突地胀跳起来,暗道不妙。 雨丝纷飞如箭簇,疾撞在地面上,不知何时,雨势又变得燥烈了起来。 她朝着温廷舜疾然跑过去时,钟伯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只膝甲之内摸出了储备好的火折子,火折子存放的是胡麻油,杂糅着浓腥的硫磺和硝石,一刹那,一簇爝火迸发而出,燃着了他身上的数条引绳,不断往外迸溅的火星子,在雨幕之中格外触目惊心。 斗笠与雨蓑翻飞了起来,温廷安瓷白的面容被雨水浸湿,胸口仿佛被那火星子剧烈地烫着了,整个人都被不安的翳影所掩照着,嗓音泛着震颤之意:“温廷舜,当心!” 温廷舜适时发觉到了身后的变数,钟伯清不愧是真真冥顽不灵的,死到临头都要效忠于赵瓒之,若是他是为了东宫的太子,那当是极好的一块磨刀石,但钟伯清是走入了歧路,剑走偏锋,成了一大祸患。目下,这个祸患酿就了更大的祸患。 阮渊陵与九斋少年,显然没料到这一出,钟伯清居然还没昏厥! 这厮还给所有人都留了后手! 熊熊焚烧的火光,已然将钟伯清身上的锁子甲烧燃着了,浓烈的火星子,牵一发而动全身,旋即引燃了他所有绑缚好的火-药,火光与烈烟直矗云天,紧接着,『轰轰轰』的一阵震颤巨响拔地而起,整座采石场都在地动山摇。 温廷安是已经领教过了火-药的威力,但她仍旧心有余悸,温廷舜离钟伯清这般近,他是最先会被殃及到的人,他千万不能有事。 但是,温廷安似乎还是吃了一步,那大火蔓延了少年的身后,他逆光而立,她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孔。 这一刻,意外生发了。
第107章 火折子燃出一簇爝火, 火光邈邈盈煌,刹那之间,彻底吞噬了钟伯清身上所有火-药的引线, 流光飞火不要命地四溅, 那蹉跎的雨声之中, 伴随着一阵振天撼地的爆鸣声,再过渡一场惊心动魄的沉寂之后,整一座采石场,开始剧烈的地动山摇起来, 阵仗极为骇人。 不论是地面上业已采掘好的的菱花燧石,还是各处隧洞,均是被一团铺天盖地的热浪岩浆, 紧紧地裹掩住了, 它们继而被震裂成了万千碎片,溃散, 迸溅,纷飞, 这态势委实教人触目惊心,诸多戍卒见状,骇然不已,丢盔弃甲四下奔逃。 众人争先恐后地朝着采石场外逃窜, 这一份恐慌的情绪, 如瘟疫一般,一霎地,传染给了每个人, 鸦青色的硝烟游荡在采石场的周遭,人人面露骇色, 争作保命之状。 温廷安心腔怦然直跳,她听不到阮渊陵命她回斋的嘱告,此番,她心中只装着一桩事体,那便是温廷舜。 又有一片硫磺气息的火硝,在不远处燃爆而响,将她的耳屏震得嗡鸣作响,钟伯清悉身都是稠血,面容与身躯被火光烧得面目全非,他扬起不断淌血的胳膊,再一次燃起身上最后的火硝,末了,在硫磺响炸的那一刻,钟伯清朝着温廷舜飞扑过去。 温廷安见状不妙,忙对不远处的少年低喝道:“温廷舜,仔细身后!当心!” 不知是呛了诸多浓烟之缘故,她的嗓音变得极为沙哑,音色枯槁,额心紧蹙,眼周蘸染了一抹薄红之色,眼睑垂落,那细长的眸梢,剪碎了晌晴之下的烟云,盈盈水瞳之中盛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连她自己都没觉察。 温廷舜并非完全没有留意到钟伯清的阴谋诡计,他侧身一避,不偏不倚地避开钟伯清的攻势,但钟伯清身上的火药已然是炸了,火光再一度冲天而起,这一回,雨风剧烈地打了个旋儿,汹涌奔腾的火势拐了个方向,照定了温廷安的方向,疾掠而去。 变故生发得太过于突兀,教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温廷安饶是要逃,业已太迟,炯炯的烈火裹挟着铺天盖地的崩石,朝她飞扑过来,她还没来得及作出防备,便觉足下的地面如破碎的琉璃,被烈火撬开了成百上千道裂纹,她的重心在此一瞬失了衡,整个人沉沉地陷下去,庶几是逃无可逃,万劫不复。 温廷舜的眸瞳,清明地倒映着温廷安的面容,他行将道出口的话,此际,陡地哽塞于喉腔之中。 世间一切声音,仿佛就此被摒弃而去。 山火潦烈地飘摇,长夜如绞索般漫长,他想起许多年前的一场血猎,父王命人纵火烧掠山林,他身为太子,领头纵马,搭箭田猎。那一片被大火吞噬成地狱的山林之中,有一只他豢养的雪狐,他眼睁睁地看着它被烈火烧身,但后来他发现,雪狐背后还中了一枝翎箭,血丝从它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流逝而去。 它望向他的眼神,是那般的平寂,平寂之下,是绵绵无尽期的黯然与绝望。 这是湮灭在温廷舜心中最深的梦魇。 一切他所喜欢的东西,最终,皆是要离他而去,因他而死。 这就像是指尖之上的一握砂,无论如何用力地攫取,都无可避免要历经一场从指罅之处流逝奔流的命运。 他根本抓不住。 倏忽之间,那一只小雪狐变成了温廷安的身影,这教温廷舜堪堪定了定神,她的眉眸烙印在了他的心尖上,挥之不去。 温廷安不能死,他真的不能再失去她了。 这厢,温廷安陷入不断皲裂的地壳之中,眼看要被大火一举吞噬,她脑海之中一直在想着逃命的法子。其实,她业已想到一个法子,自己的袖袂之中还藏有一个龙爪钩,只消将龙爪钩奋力朝外一抛,她便能逃出生天。 温廷安也这般做了,但理想与现实的情状,落差是非常大的,她的重心一直都不太稳,龙爪钩也一直抛不出去,上头也一直有诸多碎石和尘霾砸落下来,慢慢吞噬了她的身躯。 温廷安的心中沉了又沉,她真的葬身于此了么?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道了一句,她不信。 比及她再要往上抛出龙爪钩之时,一道游蛇般的软剑,伴随着一道摧枯拉朽的暗芒,破空垂下,一举缠住她的腰窝,紧接着,将她朝地面上一抬,温廷安就这般被拖拽了出来。 惊魂甫定的间隙,温廷安重新抬起了眼眸,第一眼便是看到了温廷舜,少年面容苍白到了极致,黑曜石般的邃眸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那一柄软剑的剑柄之上,都是稠湿的血,是他掌腹流淌而出的血。因是握住剑柄的力道过硬,少年的掌背与腕骨等处俱是青筋狰突,苍青的筋络,呈现出一派摧枯拉朽之势,一径地蜿蜒入袖袂之下。 方才温廷安所陷落进去的那一块塌洞,就在下一刻,被流火即刻夷为平地,若是温廷舜迟了那么一秒,温廷安很有可能便是没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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