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安缓缓反应过来, 意欲伸手推拒开他, 适时温廷舜也松开力度,人稍稍退了一步距离,那个天降的吻, 犹若蜻蜓点水,稍触即离, 所留下的余韵,却是绵长、清晰、婉约、炽热。 清郁的桐花香气残留在脸上,温廷安吐息匀定,以手背抵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以掩遮自己内心的芜乱,但看着温廷舜温和的笑眼,她一时发窘,心上一片参差,诚觉自己逊爆了。 “去诏狱。”片晌,她才憋出这样一句话,少年的眸梢牵出一丝浅浅的笑弧,应声说好,模样竟比平素都要乖。 温廷安心里塌陷得更加厉害,僵着身子出了值房,行路时也没发觉自己同手同脚,温廷舜重新燃了烛火,一行阖了支摘窗,一行跟着温廷安出了院去。 诏狱是洛阳城内看守甚严的牢狱,重重设卡,温廷安只去过一次,还是去看梁庚尧的那一回,当时是周廉负责引路,带着她七拐八绕,才至牢狱的最深处,温廷安以为自己要好一番找寻,孰料,此下潜伏在狱外梧桐树的罅隙,一道人影如箭簇一般无声而至,来者是个面容隽朗的青年,性子较为活络些,自我介绍说是甫桑,絮絮说了一番诏狱之中的交班情状。 “目下距离下一轮轮值尚有半炷香的时间,到时候戍守的狱卒数量将会减半,少主和温姑娘可乘隙入内。”说着,递呈上来一份诏狱地形图,各处兵力戍守情状都拟注得一清二楚,就连捷径、赵瓒之他们等人所处的位置,亦是用朱笔极为明晰地标记了出来。 温廷安静扫一眼,将大致的位置都记着,便将舆图递给温廷舜,温廷舜接过,并没有看,仅是纳藏在袖袂之中,问她道:“是案桩的哪个地方让你生了疑虑?” 关乎媵王私冶炼火械的这一桩案子,多方势力掺杂其中,嫌犯的供词琐细又庞大,若未在三司会审上旁听的话,温廷安很可能不会起疑,但就是因为旁听,她催生出了一丝疑虑,“我起初觉得是量刑过重,毕竟,常娘与椿槿等人罪不至死,后来我退一步想,或许定她们死罪,是想让她们封口,让她们投靠媵王做事的东家,会不会另有其人?” 温廷舜狭了狭眸,凝声道:“你怀疑赵瓒之只是这一桩案子里的替罪羊?但谋逆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本人也供认不讳。” “这样说是没错,但你难道没有发觉,从进入酒坊那一刻开始,寻到账簿、混淆视听、在采石场发现完颜宗武,这一切其实都太顺遂了,就好像,背后有人已经替我们铺平道路、摆平险阻,引导我们走到了这一步。”温廷安眉心微锁,愈是深深思索下去,愈是觉得不大对劲,冥冥之中有一条线索跃出水面,足以将之前一切所调查到的东西,都相继推翻,但思绪驳杂,她暂且寻索不到。 片晌之后,温廷舜敛眸道:“宋仁训与孟德繁有问题。” 温廷安怔愣了一瞬,倒没思量到这两人身上来,道,“这两位公子哥儿,不是秋笙的忠实拥趸么?日掷千金,只求一坛武陵玉露。” 树影斑驳,筛下了一树碎细的光,浮照在温廷安的面容上,她眸底淡光点点,俨似一抔消融的春雪,温廷舜看了她一眼,眸色黯了黯,说:“我是指他们的身份与地位,宋仁训是殿前司都虞侯的嫡次孙,孟德繁是吏部尚书的长孙,关窍便在此处,殿前司与户部,皆与枢密院关系甚善,而枢密院指挥使庞珑,乃是东宫设伏于赵瓒之身边,如此,你觉得,宋仁训与孟德繁,都出现在常氏酒坊,会不会有些巧合?” 经他一提点,温廷安便是悉数回溯了起来,宋家与孟家都是庞家的拥趸,隶属于□□,但庞家已然在暗中投靠了太子,宋仁训与孟德繁每夜往酒坊挥斥千金,都虞侯与吏部尚书不可能不知情,但他们却是纵任孙儿这般败家,显然是刻意为之——那只能说明一桩事体,酒坊内每夜的竞酒会,是宋、孟两家与常娘里应外合筹措好的。 宋仁训与孟德繁之所以每夜出现在酒场,恐怕背后是有庞珑的授意,而庞珑是太子的暗党,庞珑的授意,本质上也就是太子的授意。 一言以蔽之,常娘怕也同庞珑一样,也是太子麾下的一块磨刀石,假意投奔于媵王,但为何事成之后,太子要对她施予重刑? 千条万绪耙梳下来,温廷安的心越来越沉。 温廷舜往远处看了一眼,垂眸看着温廷安,对她道:“现在是轮班的时刻,戍守疏松,我们进去罢。” 不知为何,她此下的心中竟是生出了一丝不太好的预感,点头道了句:“好。” 温廷舜轻功极好,庶几是雁过无痕,趁着那些官兵不备,飞快地潜入诏狱之中,一番按图索骥,很快抵达牢狱的最深处,然而,尚未来得及寻到常娘,温廷安便是嗅到了一抹浓郁湿漉的血腥气息,她同温廷舜相视一眼,不安感前所未有的浓烈,驱前赶至那牢狱之前。 深水大牢是有数位狱卒在把守,见了两个少年来,厉声低斥:“你们是……” 温廷舜未给他们喋喋的机会,各赏了一记手刀下去,众人应声倒地。 比及温廷安赶至牢狱铁门之时,仅是一眼,她悉身血液皆是凝结,如坠冰窟一般,一股飕冷的寒意攀爬上尾椎骨,教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心中那极为不安的预感,在此一刻灵验了。 温廷舜立在她近前,见到眼前的情状,呼吸亦是稍稍滞了一滞。 牢狱里的氛围,俨似绞索般发人窒息,常娘瘫坐在干枯的柴草以前,蓬发苍面,相容枯槁,右手腕骨处割断动脉,血正汩汩涌出,囚衣之下皆是污血,他们方才嗅到的血腥气息,便是从此处散放而出的。 温廷安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情状,忙去探了一探常娘脖颈间的脉搏,发现其脉象皆枯,地面上的血也是几乎凝冻成团,说明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但那些狱卒却是没有觉察分毫,这便好生可疑。 温廷舜一行止了常娘腕脉处的血,一行查探了一番死者身上的伤口,眸心凝了一凝,额庭轧下一重浓郁的霜色:“凶犯戳了常娘的定身穴,且割破她的脉腕,对她施予放血之举,流尽方毕。” 温廷安敛声屏息,心如灌了铁般沉重,不消说,常娘是被活活疼死的。 温廷安一时有些难以接受,明明在晌午的时候,她还在司房之中见过常娘一面,怎的现在,人就死了? 莫不是,常娘知晓着一部分真相,留着便是祸患,有人要封了她的口? 温廷安在牢房之内四处搜寻了一番,并未寻到任何蛛丝马迹,照此看来,凶犯的手脚做得颇为利索。 到底,是谁杀了常娘? 正思忖间,翛忽听见牢房邻壁传了一阵冷哂的笑音,笑声惨凄狂狷,温廷安与温廷舜一时俱是审慎起来,当下行了过去,发觉此人竟是赵瓒之。 铁窗里的赵瓒之,着一身血色囚衣,相容颓唐,悉身披伤,大刺刺的盘坐在地,拿冷眼剔了两个少年一下,讥嘲道,“你们终究是迟了一步。” “你见着了凶犯。”温廷舜左手拇指静缓摩挲着右手食指,寒声道,明显的笃定口吻。 牢狱内光线阴森湿,且将男人的眉眼掩照得半明半暗,情绪不露,却显阴鸷。 温廷安循声注视了过来,眉心锁得更紧,“凶犯到底是谁?” 孰料,赵瓒之却道:“凶犯是谁,对你们而言,其实并不重要,重要地是,常娘死了,你们应当知晓兔死狗烹、唇亡齿寒之道理,谁知道日后,你们会不会沦落至此呢?” 语罢,赵瓒之仰首长笑一声,模样几近痴狂。 赵瓒之这番话说得语焉不详,但又好像,在冥冥之中说穿了一些事情。 温廷安心中默念了那八个字:兔死狗烹,唇亡齿寒。 心尖上,冷不丁打了个一个突。 那么,真正的凶犯,莫不是会就是…… “不好了!前面有人劫狱!”这时刻,狱外传了一阵戾冷的疾呼,紧接着,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槖槖步履声,伴随着磅礴的火光,由远及近,少时,那些声音已经近在耳畔。 时刻似乎刚刚好。 原是阴暗的水牢一下子熠亮如白昼,“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劫狱!”
第117章 重兵列举油毡布裹就的火把, 橙橘的火光,将阴毵毵的地牢照彻得亮若白昼,领头的数位不是狱卒, 温廷安认出其任职于大理寺的官员, 依其官袍的造相, 应是寺丞之类的官员,因是自家人,也就不便擅自动手,她下意识将温廷舜护在身后, 那寺丞淡扫他们一眼,遣人去将深牢搜查一回,很快随扈拱手禀报:“回大人, 一位名曰常氏的重犯, 遭人放血死透了。” 寺丞眉间皱了皱,问戍守深牢的狱卒:“方才, 便是他们二人打昏了你?” 狱卒揉了揉泛酸的后颈,忙不迭道:“正是!这两人好生鬼祟, 不仅闯了常娘的牢狱,还同媵王有所勾连,也不知说些什么。” 这一席话可谓是火上浇油,那寺丞八成是将他们视作媵王势力的余党了, 温廷安要解释清楚此间计较, 但寺丞显然没这样的耐心,不由分说使人押下他们,连夜带回了大理寺。 一路上, 温廷舜极为沉定,冷淡地望着这一出变故, 他的气质洗练出尘,仅是一个疏寒的眼神,便教扣押他的两位兵卒噤若寒蝉,两股颤颤。 不知何时,月色隐没在云层背后,檐外落起了嘈嘈切切的沛雨,雨声凄戚,蛛丝般的雨在廊庑之下织成一匹绸布,原是郁热的空气,此际撞入了霞雾般寒丝丝的冷意,雨水吹拂在温廷安的颊面上,她从未觉得这孟春的雨水有这般冷寒过。 她与温廷舜分开扣押在司房中,她独处时回溯了今夜探狱的来龙去脉,越是深忖,越是觉得,此事颇有蹊跷—— 诸如常娘的横死。 诸如他们前一脚离开关押赵瓒之的大牢,后一脚官兵便来逮人了。 诸如她分明是同那个寺丞在三司会审上打过照面,但那人却佯作不认得她。 诸如赵瓒之所说的,那一席耐人寻味的话,『兔死狗烹,唇亡齿寒。』 诸般的疑窦与困绪,在心尖虬结、扎根、滋长,温廷安在司房之中没候太久,很快地,门帘被人搴开,便是等来了阮渊陵。 阮渊陵看着她身上蘸染了不少血污,邃眸生了微澜,一行屏退左右,一行躬自打来一盆温水,蘸湿布条,替她擦却了手肘处的血渍,温廷安觉得他此举有些亲昵,整个人不大习惯,后撤数步,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言简意赅地解释了清楚,且道:“此事我而起,与温廷舜无关,掌舍要罚的话,便罚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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